“签吧,停战协议。”宋陨星吊儿郎当地翘着二郎腿,看向对面的视线透着明晃晃的不屑与蔑视。
其实随意环视一圈,就能发现暨淮许多不同阵营的重要的人物都来了望姚。
比如说,太子总政靖川、骁王宗政伯骁、慕光十四区府丞陆徊,主战派舒陵城特使与瑜安城府丞陈青昱,主和派望姚城城指挥使穆桓与军官林山越、孟一川等。
当然也有浑水摸鱼的,比如说他这边阵营的侯爵关沐、谍中谍中谍郑语。
总之,各路人马齐聚望姚,每个人看每个人都不顺眼。
因为战争,他们暂时和平共处。
倘若和平,自己内战也能玩死自己。
宋陨星赶时间回去,也乐于坐山观虎斗,见他们鹬蚌相争,而渔翁得利。
宗政靖川接过《停战协议》,仔仔细细地浏览一遍。
随后又挨个传阅给陆徊、穆桓等人看了看。
大家不动声色地对视一眼。
条件是有些苛刻,但能和就和,谁都不想再战。
于是都觉得没什么大问题,文件重新传回宗政靖川手头时,他准备签字。
“等等。”陈青昱和舒陵城特使异口同声道。
他们位卑人微,没有获得传看《停战协议》的资格,就连位置都被安排在谈判席的最后头。
眼看那一纸文书传过来传过去,最后却隐隐约约只听到“签字”二字。
那,唐落呢?
瑜安可以舍,唐落也要舍弃吗?
唐氏满门忠烈,唐铭为国尽忠战死沙场,陈晓楠为军部贡献颇大,抑郁而终,唯一的孩子唐落却没有得到军部的妥善安置。
幸而唐落争气,磕磕绊绊长大后又走上了父母留下的路,卫国戍边,守护暨淮。
可是,换来的结局却是,被放弃?
毫不夸张的说,凭借着唐落的天赋,唐落一人,就可以抵望姚三个师。
他那样的天才,在哪里都能活得很好,荣宠加身,高官厚禄,名利兼收。
他选择了暨淮,暨淮却不曾坚定地选择他。
何其哀哉。
于公于私,唐落都应该叶落归根,回到暨淮。
何况陈青昱是瑜安城府丞,瑜安被割出去,他此刻已无处可去,只能像一只等待主人回家的小狗,暂且避居在望姚的屋檐下,寄人篱下,守望着主人的回归。
舒陵城特使没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他的目的指向性很简单,就是想办法影响在场诸人的决策,为唐落争取回来的机会。
毕竟,舒陵城指挥使冯亦宏,在他出发前曾给他下了死命令——任何地点,任何时间,任何情况,做唐落最坚实的后背。
许多人听到他们的声音,纷纷向他们所在的那个方向看去,又听他们说:“古往今来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约定停战以后则放归战俘,这是不成文的规定。敝国章京唐落与幕佐洛雾不好仍在贵国‘做客’,还请宋上将放其归家。”
宗政靖川听到动静,微微斜目向后看去,然后发现出声的那二位很是陌生,位置也很靠后,显然不是什么大官。
于是宗政靖川很快收回视线,不闻不问,没什么情绪地肃着脸。
宋陨星坐在宗政靖川对面,距离陈青昱两人比宗政靖川还远,等声音传到他这里,已然模模糊糊听不真切。
况且他也同样认为那两个位卑言微的小官影响不到谈判协定的签约,所以没认真听,但他却听到了“唐落”二字。
他微微一猜,就知道,那两位大概就是淹没在这一大桌牛鬼蛇神里唯二正常的亲近唐落的人。
他很感谢暨淮仍旧有人惦念着唐落,那说明唐落不是彻底的众叛弃离的弃子。
但是,不需要。
暨淮蛇鼠一窝,你们留不住光风霁月唐嘉瑜,也不配再拥有那轮皎皎明月。
很快,你们将迎来毁灭与新生。
想罢,宋陨星不再关注那边,他微微一笑,指尖轻轻扣着实木桌案,发出轻微的“笃笃”的声音,催促着:“太子殿下,签吧。”
宗政靖川欻欻几笔签上了自己的名讳,这意味着,割地求和,以换三年不战。
契约已成,双方起身,握手言和。
就像是老朋友聚餐,聚完以后,各自离席而去,很快,谈判桌上只剩下陈青昱与舒陵城特使。
舒陵城特使在倒腾光脑,也许是在给冯亦宏报信,陈青昱起身走开的时候,只隐约听到“在路上”、“拖住他”一些不连贯的字眼。
陈青昱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他或许猜到冯亦宏与舒陵城特使还尚未死心,他们仍在想办法救唐落出泥潭,只是,真的还来得及吗?
穿过层层叠叠的房宇,陈青昱在城门前看到了宋陨星带领着的队伍,他抬步想要过去,却又看到一个人单枪匹马地站在宋陨星一众人的对面,似乎是在对峙。
他跟着唐落也见过不少大人物,很轻松的,他认出来,那是慕光十四区的府丞陆徊。
可是,按理说,慕光十四区明明就是唐落的势力,唐落曾经有恩于慕光十四区的主人,予其庇佑,予其权势,但为什么,谈判桌上,陆徊不曾为唐落说过一句话呢?
难道,世间尽皆忘恩负义之徒么?
而偏偏都只叫唐落碰到,唐落这一生,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陈青昱站定,远远看着他们说了话,而后陆徊头也不回地走掉,似乎不曾为唐落争取什么。
宋陨星接着向前走,只要走出那道城门,再想接触就难于上青天了。
陈青昱握了握拳头,用尽平生力气跑过去,一个人以千军万马之势拦在了宋陨星等人正前方。
“请留步!”陈青昱孤注一掷道。
宋陨星挑挑眉,停步看他。
“谈判已定,阁下还有什么事么?”身后的方楚侠很好地承担起了嘴替这个角色。
“我是陈青昱,也许你没听过我的名字,但,”陈青昱眼睛微垂,又很快抬眸,神色坚定,“我是瑜安城府丞,这个身份,够不够与你交谈?”
“瑜安,府丞?”宋陨星果然很感兴趣的样子,因此也就多看了陈青昱几眼,“谈判席上你与另一个……那谁来着,你们两个,很不错。”
“倘若你舍不得瑜安,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回去继续做瑜安府丞。”
宋陨星难得对人温和又带笑,“我很欣赏你。”
我很欣赏你,只是因为,你替唐落多说了两句话。
“不,我不是为了这个。”陈青昱摇摇头。
看了看四周,有不少巡防的士兵偶尔瞅瞅这里的动静,他欲言又止,“可不可以,借一步说话?只有我和宋上将。”
“上将,”宋陨星还没说话,他身后的方楚侠就立马摇头拒绝,“不可。上将,暨淮人都诡计多端,身在望姚,必须小心,谁知道他把您骗过去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你——”宋陨星回头看他,“你好啰嗦啊。”
和温少安一样啰嗦。
“呃……臣不善言辞,是温中将嘱咐臣,在战场上拉着您点,别让您一不小心打爽了,然后中计了,最后丢了命。”方楚侠抬手擦擦额间不存在的虚汗,耿直道。
“我人就在这里,他们难道还敢搞死我?他们搞死我,难道你们就不能给我报仇?”
宋陨星冷哼一声,不顾手下人的劝谏,与陈青昱走到人少的墙角处说悄悄话去了。
“你想说什么?”宋陨星开门见山地问道。
“我是瑜安城府丞……”
“我知道你是谁了。”
“是,但是,您不好奇吗,我常年驻守瑜安,与随军章京唐落根本没见过几次面,为什么要为他说话呢?”
宋陨星凝眸看他,不答。
“您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陈青昱笑起来,“您费尽心思抓到的随军章京唐落,就是您一直想抓的那个唐落,现在,在豫北城里为质的唐落,就是瑜安城的主人陵安嘉瑜。”
宋陨星挑挑眉,还是不说话,大有听陈青昱说完所有的意思。
“我知道,您一直在寻找他。”
“我还知道,您就是七年前沂引城里活下来的宋氏幼子。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
陈青昱目露怀念,“那个时候,我们的上将还只是一个孩子,他领军出征,沂引城破之时,我就跟在他的后面,和他一起毁了那座城。”
“我也是凶手之一啊,宋上将。”
“可是,我还知道,您在沂引城指挥府过得并不好,我不知道您是怎样看待唐落的,但是……”
“但是,我想请您想一想,唐落曾经心软,他放了一个孩子一条生路,于是成就了今日的您。”
“他一向都是心软的,所以,他不会想到自己落入今天这般弃子境地,竟都是因为曾经无数次的心软。”
“宋上将,我恳求您,就当是看在他曾经救您一命的份上,也请您给他一条活路,哪怕只是简单活着,就很好了。”
说完这些,陈青昱已经老泪纵横,泣涕涟涟。
滚烫的泪水滚入尘土,宋陨星看着眼前这个情难自抑的中年老人,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些什么。
良久,宋陨星说:“我知道的,我一直记得他的恩情。他还活着,我让他开心的活着。”
“只是,我也记仇,我囚着他,不让他走,我让他永远都不要回这腐朽之地。”
“暨淮,不值得。”
闻言,陈青昱抹净眼泪,怔怔的,盯着宋陨星。
很久很久,陈青昱躬身一拜:“多谢,多谢。”
说罢,转身欲走。
宋陨星在他身后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再见之时,您还是瑜安府丞。”
他说:“唐落念家,他一定很想再回瑜安看看,看看瑜安,看看您。”
陈青昱脚步微顿,继而慢慢走远,谁也不知道他答没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