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待唐落,你所得到的,能守得住的,只有当下。”
直到踏出望姚城门时,宋陨星还记得那个莫名其妙的陆徊说的那句莫名其妙的话。
他听说,陆徊是慕光十四区的人,按理来说是属于唐落的势力,可为什么,陆徊似乎并不在乎唐落?
又为什么,对他说出那样一句似是而非的话?
仿佛不屑一顾,谈笑间天下尽在掌握,俯瞰俗世,骄傲又自负。
但是,明明只是一个区区府丞罢了。
这番举动,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想不明白,宋陨星就不再过多纠结。
暨淮这个泥潭,吞没过很多人,今后还将吞没更多人,这种地方,希望以后他与身边人再不与其有丝毫关联。
想罢,宋陨星回到一众手下的包围圈里,其中方楚侠格外关心他,绕着圈子审视着他的全身上下,直到确定他确实没有收到什么伤害才好似松了口气一样打开光脑拨弄几下。
宋陨星没搭理他,他看着近在眼前的望姚城门,道:“启程。”
闻言,众人应声,方楚侠此时注意力已经离开了光脑,他问宋陨星:“上将,需要把这消息告诉城里,提前准备些什么吗?”
“不必。”宋陨星摇头,“天黑前我们就能到。”
方楚侠点点头,垂落戴着光脑的手臂,“嗯”了声。
于是众人有序登上城外的小艇,谈判过后精神疲倦,纷纷都卧在各个角落里稍作休憩。
唯有宋陨星经过长达数月的战场厮杀,仍然神采奕奕,精神显然不错。
他散漫地倚在飞艇头部机舱的一方小塌上,双腿交叠晃晃悠悠,闭目养神,似乎在享受战后难得的安宁。
然而谁也不知道,他的心在安静的环境中砰砰作响,他仿佛魂牵梦绕回到了豫北,他仿佛立刻站到府中那人面前,他仿佛看到了那人的一颦一笑。
数月交战,宋陨星虽然没有与唐落有过什么联系,但是只有於若世清楚,每每於若世三天两头向他汇报唐落的情况时,光脑开着通讯屏幕,他与唐落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匆匆的短暂的悄无声息地觑上几眼。
而唐落从未察觉。
战事平息,宋陨星脑子里只有唐落的身影。
厮杀于战场只是短暂地发泄了他的精力与戾气,勉强压制住了他对于唐落的各种想法与欲望,现在,没有什么能转移宋陨星的注意力,于是心里每一个角落都长满了名为“唐落”的种子,微微一想,就生根发芽,长成一片片连绵的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仿佛一呼一吸间都是唐落的影子。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停地浮现唐落的笑颜,他忍不住设想,他到了豫北,见到唐落的那一刻,他要怎么表达他的惦念。
是郑重的、故作优雅的、认真的,说上一句——阿落,好久不见,我很想你;
是轻佻的、故作漫不经心的,拿捏着,说一些臭话——许久不见,小章京于我府上倒是过得愈发自在了;
是关心的、担忧的、若有其事的,将一切都坦然表现出来,轻声细语地询问——阿落,这些时日你过得可好?有没有想我?
还是不说话,就一往无前地揽住那人细瘦的腰肢,不顾那人的挣扎与抵触,将那人全身上下好好地细致地审视一遍,看看那人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有没有把自己养得好一点、再好一点?
宋陨星想得入神,全然忘记了数月之前,就在与望姚对峙的前几天,他还与唐落闹了矛盾,赶人家去住了偏院。
而后自己拉不下面子去哄人,只好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请了大名鼎鼎的於若世来镇场子,将人重新搬到主院去,又吩咐於若世、晋观等人细心诊治、照料。
也或许,宋陨星未必不知道唐落与他那毫无转圜余地的敌对关系。
很多时候他都能感受到唐落对他毫不掩饰的杀意,在知道唐落的真实身份之前他曾经也多次对唐落产生过杀心,他们两个也算是相互了解,都视彼此为死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美人如花隔云端,佳人难得,难拥怀。
乱世之中,儿女情长最是要不得,何况欢好情爱,更是一种奢望。
可是,他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拥唐落入怀,亲一亲,抱一抱,以稍稍缓解一下分离了数月之久的思念之情。
宋陨星身体放松地斜躺着,脑子里全是一会儿后要发生的种种美好场景,情不自禁地,唇角上扬,染了点不明显的笑意。
然而他不会料到,再见之时,他将亲手弯弓搭箭,而后一抹殷红,满目愤恨与嫉妒,心欲裂,痛无解。
此时一片静寂且看似祥和的豫北还全然蒙在黄昏后的日暮光景下,什么也未察觉到。
豫北,上将府。
晌午之后。
“今天感觉怎么样?”於若世坐在床对面的座位上,以眼神逡巡着楚希明缠着绷带的身体。
“勉强可以走动。”楚希明给他原地表演了一个无痛下床,经过这几天的休养,他身上本就不致命的伤好的也差不多了,剩下的,等待时间让它们愈合。
“那就好。”於若世点点头,视线扫过整个屋子不见唐落,却也没多问,转身就走。
他走后,楚希明立刻走到门口将所有服侍的仆从都支开,几步推开了唐落居住的厢房。
他站在木门前光与影的交界处,掌心里握着青铜钥匙,尖利的那一头已经将掌心磨出累累血痕,他却混不在意,眼睛紧紧盯着疑惑看来的唐落,嘴唇翕动,像是在踌躇不决。
许久,他说:“尘归尘,土归土,唐落上将,您要归于何处?”
没有人知道楚希明犹豫纠结了多久才终于鼓足勇气说出这句话,这代表着什么,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唐落却震惊到无以复加,他猝然抬眸,与阳光下隐在暗处的楚希明对望,却什么表情都看不分明。
良久,他定定道:“你知道。”
“我知道。”楚希明终于迈开脚步踏进这个厢房,这一刻,决定了的事再也无法转圜,“我一直都知道,您和唐铭中将长得太像了。”
那个时候,唐铭在月夜下开导他,他们两个人学识都很高,因而天下大势无所不谈。
最后,他们聊到沧海一粟的自己,唐铭望着皎皎月光心怀向往地说:“我的妻子怀孕了。倘若我以后能有一个像希明这样聪明可爱的孩子,那么,再多事情,我都要教给他。如果我有生之年天下得以太平,我就放下一切,从此无事一身轻,便可以带着他们母子观风赏月,走遍山川。”
那块象征着爱与美好的玉佩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着手准备着了。
说起来,楚希明才是第一个见过凰礼的外人。
只不过,彼时凰礼尚未塑成,晶莹剔透的玉环不曾沁着那一汪血水。
“我见过年轻的唐铭,也见到了年轻的唐落,还有凰礼……唐落,唐家人曾有恩于我。”
唐落坐在靠近窗牖的那边,楚希明走近他,俯身蹲下,他的视线长久地落在唐落腕间的铁链上,掌心里的青铜钥匙终于还是插进了锁孔里。
“咔哒”一声,被囚禁了自由的凤凰解开了羽翼上的束缚。
然而这还不够。
仅仅如此,还是不能迎风展翅逃出生天。
楚希明还在继续说:“我也知道陆炳并不安分,你与他达成了什么交易,我统统都知道。”
他旁观所有人的所有动作,所谓旁观者清,他自诩聪明,人人也都说他智多近妖前途光明。
可是,看到唐落的那一刻,他终于还是以身入局,一头扎进了这个明知道有来无回的泥潭里。
“别找旁人了。”最后,楚希明给唐落披上一件厚实的披风,起身,与他对视,“他们都不如我权限大,也不像我那样确实欠你们唐家人一条命。只有我,敢以命换命,给你自由。”
陆炳是被温少安格外关注的囚犯,虽然身份棘手不能随意杀死,但也绝不会放松对陆炳的监视和管制。
许多人许多双眼睛盯着陆炳,唐落这样一个受尽优待的阶下囚,怎么可能会突破重重关隘不露痕迹的与之联系?
是计,或者不是计,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如此轻易地就被察觉,从而加重豫北的警戒,从此以后再无可能逃出生天。
楚希明知道唐落与陆炳最近一次联系的时候,他人在战场,温少安则在隋韶,豫北的话事人只有於若世。
於若世对待唐落的态度很好,但想也知道他绝不会任由唐落做出什么小动作。
于是,楚希明设计自己身受重伤,得以提前回到豫北治疗,也因此,上将府乱成一锅粥,打乱了唐落的计划。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外人道。
“所以,我放你走,仅此一次,从此两清。”楚希明拽着唐落起身。
思及宋陨星不日就要回城,楚希明略有焦急,他急切地扯住唐落就要带他走。
然而,身后唐落却不知道他所思所想,他或许以为,这又是一个圈套。
唐落顿住脚步,“我为什么信你?”
楚希明成名已久,他这样一个追随宋陨星许多年的忠实铁粉都能背叛宋陨星么?
放着荣华富贵、权势名利不要,偏偏要来放走他,唐落不信。
“跟我走。”楚希明回首望住他,道:“冯亦宏就在城外等你,你不信我,也不信冯亦宏吗?”
冯亦宏?
唐落唇齿间轻拢慢捻地喃着这个名字,思绪萦绕心间,脚上已经顺从着楚希明,很快便疾跑起来,离开了这个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