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的朝向并不好笼统定义,因为它是一个X型的交叉建筑,好像从哪个方位都是正向,加上当时的阳光从后窗照进,有种落日余晖,斜阳晚照的朦胧感。
因为办公室里没人,也没开灯,于是显得很空旷、灰暗。
但那其实是初冬晨光。所以应该是朝东的窗。
很久以后严戎也还是改变不了一种印象——他和沈念升是在一日将尽时谋面结缘。
却不凄切哀怨,反倒寓意深远。
因为日落之后,天光烬隐,人的一切梦境才或可行。
严戎跟在母亲身后,些许畏惧,大多茫然的进了年级组的教师办公室,当时里面唯一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念升。
她从窗边的办公桌猝然抬头,惊惶转而疑惑的挑起眉,静息凝神看着他们,活像一头灵巧鲜悦的林间花鹿。
直到听闻母亲用恭敬的口吻问候她“老师您好!”,才舒展开来的秀丽五官,她噗嗤笑的时候,严戎只觉自惭形秽。
他认识的人里,没有一个能像这样笑出光彩。
他便由于这种匮乏稀缺的照临而心生惊艳,继而又引出一些自卑自责来。
觉得自己多看她几眼,也是一种轻怠,一种亵渎。
“阿姨,不是的哦,我不是老师,也只是学生而已呀!老师们周一早上有晨会,所以都不在——”
她随即起身给他们倒水。并让他们坐——有一张木制长椅在办公室临走廊这边。
她清楚办公室的茶叶和一次性纸杯在侧柜第二格,她拍了拍饮水机上的水桶,那桶咕咚两下,她这才接水。先把水给了母亲,双手递送,亲切得体。
对他也是。
“有点烫!”她带着笑提醒他,然后自我介绍道:“啊,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沈念升。”严戎这才敢真正端视她,包括她身后已然灼目的光芒。
念升,一念即升,万语不济。
他们是走投无路才到城里找一个表叔帮忙的。母亲在县里卖菜,和新进场的俩兄弟不对付,没了营生才带着他进的城。
严戎届时年岁尚轻,根本不明白一个容貌端丽,身姿婀娜的嫠妇在菜场里和男人不对付意味着什么。他更听信于她折衷的避重解释:去了城里你读书才能更有前途。
他们住在一个废弃的火柴厂大楼一层——那是二表叔的。他新建了厂子,旧的就废置不用了。
一同居住的还有其他人,外地打工的租户、二表叔其他远亲或是郊区种地临时租住。人数众多,俱是穷人。
车间隔出来的单间,就像麸皮烩出来的稀汤。
它的质地与滋味不会超过它的前身。
严戎夜间冷的睡不着时也总向自己发难,注定如此!
他的母亲悲惨无依,他也绝不会好到哪里去的。
他十五岁却矮如幼子。
他穿一尘不变、洗到抽线的旧外套。
他想发出标准的单词读音来,却引人发笑。在与沈念升对读时。
他妈妈尽管面貌姣好却身有伤残,左足跛行,自家长会跌倒便成为别人提醒地滑的笑料。
他看不清黑板、永远馋涎烤肠、听不懂数学老师的求值转化、一旦下雨必然湿一双脚一整天、每日为晨跑跟不上而惊惧。
沈念升要是很忙不和他说话,那他就不必开口了。
胆怯、畏缩、苍白、瘦弱。
寒酸、憨郁、笨拙、乏力。
学校的食堂汲水池,常年积淤的油垢污渍,把台子的外沿都镀上一层,肮脏而厚重。
有人说他身上有这样的味道。
他们还表示疑惑。
他是怎么进了六中的。一定是他的爸爸给学校领导塞了好处。
他们这样猜测着。
可他没有。
社会语境里的单亲家庭。不知不识,不遇不求。他短暂生命里,没有这一号人。
他不能被解构,他的生命无法溯源,至后来母亲也因病过世,他的出处即成为一宗悬案。
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谁,只在被沈念升呼唤时,才对自己的名姓偶感熟练。
像没有歌词的回旋曲久播回传,馈输而来的余音样。他无法自答,除非沈念升搭话。
他什么也不是。没有沈念升。也便没有严戎其人。
可你为什么说话不算话呢?
男人站在床边细细端详着熟睡中的女子。脸上露出些不忍和落寞来,再过一阵,天即拂晓蒙亮。
他叹口气后,摇了摇头,“承诺就是用来打破的。不是么?”喃喃自语道。未及天明便匆匆离去。
不被任何人察觉。
沈念升醒的时候,孔妙玲已经不在了。
如果不是床头柜上她留下的一小堆上好佳糖果,沈念升会以为自己是夜间又发梦。
尽管她昨天晚上确实做了梦。但不记得内容。
常言有道破财消灾。那会不会反之亦然。
出院后第三天,有人联系沈念升,说要接手张成翰的车行。
给的报价也巧夺天工的合人心仪。不多不少刚好七十万。
听电话里清亮爽朗的声音,大概是个年轻男子。
正式洽谈交接当天,沈念升但见这位年纪很轻的小伙子。一米八几大高个,不胖不瘦的,很有礼貌,甚或有些恭谨了。
他戴眼镜,但并不遮掩住明亮的瞳眸。那双眼睛黑亮发光,令人疑惑——它怎么会是近视。
名叫肖烛南的年轻人非常主动。
自己带了合约。把权责所属都列得明明白白,也陪她一起跑了工商税务更新注册信息和财务状况,临了亲切称呼她为姐,让她有事情可以找他帮忙。
沈念升只觉纳罕。但心里是乐意的。他不是坏人。她能感觉得到。或者说,她从他的言行举止处事为人中看不出破绽。
这确实只是个一心想创业的小年轻。
把店子成功出手,舅舅全程跟着她四处奔走,签约那天他写完名字、按了手印,得了七十万的银行转帐,数月以来的愁丧面孔终于随着一声叹息舒展开来。
然而很快就又略微忧惧的说,这么大一笔钱,还是尽快还了好。
普通人对巨额钱款的畏惧,得到或失去,都带来一种压力。它像铅锤似的,汇聚着一团力,是魔力,也即一种磨砺。
他们没将车行转手的事情和舅妈说。免得节外生枝。
沈念升和舅舅主动联系了催债的人,对方让他们去公司办理缴款手续。
当天,沈念升带着舅舅从乡下家里出发,他们到了名叫融登投资的办公楼,是一幢五层建筑物,和常山镇的粮站大楼一样,有些旧,墙壁略有斑驳,但更显威仪。
网络诈骗集团竟也有实地作案据点。
舅舅大概是这么想的,于是小声嘀咕,什么公司还有模有样的!
和她们交接的是两名业务员似的人,一男一女,男的自称法务人员,女的是会计,拿着各种票据,转账成功后,让他们填了登记表并给了黄色收据联,法务则是出据了缴款证明。
一切都顺畅的让人难以置信。
这公司里忙忙碌碌的职员们也都普通随常,和出版社的员工没什么两样。
然而他们知道,他们的业务会让某些家庭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吗?
他们知道自己也是压迫链上的一环吗?
他们真的如所见般普通吗?
“这段时间,这段时间啊——”出了大楼,舅舅欲言又止的别过头去,言语迟滞好一段时间,“只是苦了你啊!”发出一声喟叹来。
沈念升没应声。
张成翰的车厂没了,这其实是一件很无望的事。仅有的家底清空,现在可以说是没有生计活路了。
一家子老小都有嘴,日子往后会很苦。
“我也不送你了,你节假要回来玩儿就回来玩儿。再有事,别掺和了!”
“成翰哥不回来,你们打算怎么过?”
“这就是小瞧你老舅了。”他这才转过来看她,“现在工地上可紧缺着咱这种老实肯干的瓦工呢,除了这,贴砖、走水电,啥都能干!活人还还会被饿死不成!”红黑色的脸庞现出些精气来,但目光仍是作难惆怅的。
不见光彩。
“我听说你昏倒——”他有些气愤又有些自责的说,“不禁觉得自己窝囊,还怕不好交代啊——”
我没照顾好你们。
不遑多日,到了地下该如何向他们交待。
人老心也软,气力衰弱,意志消沉。
最不济的,回忆成了刀光,偶尔让人心疼;期望变成泡影,前尘无踪。
舅舅独自开着小面包车回去了。他没送沈念升回家,他说那栋房子多年前是他一抹水泥一口砖帮着垒起来的,见不得它现在荡荡巍巍,顶荒凉的模样。
他让沈念升自己照顾好自己。
他郑重嘱咐她,不要再插手任何人的事了。包括他老张家的。他还说今年过年要给她包红包,包个大的。
然后就开着吱吱呀呀的小面包车消失在她的视线中。
沈念升后来想,如果她执意跟去,舅舅大概也不会拒绝,会带走她的。
泡泡从楼下升起后缓缓往上,她探出窗外,并没有看到吹泡泡的人。
抬头的时候,连泡泡也消失了。
那大概只是一个美好的幻觉。
在须臾片刻间。
真实又虚假。
舅舅那天离开的情形让她想到了这个六岁时洞视过的,没有来由和归途的泡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