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被告了。
任凭沈念升如何道歉,车主都坚称她们非法侵占了他的车子以作私用。行车记录仪和里程表都是铁证。何况她们自己还去警局报了案。
不仅没尽好保养义务。还让车子差点被偷。
张口就要八万七的赔偿金。
沈念升当即令他找警察报案处理。并称自己会全力配合问询。
但钱她是一毛也不会给的。
她觉得他是在讹人。在他报出离谱的赔偿金数额的当刻。
“我们看管不力,确实有赔偿责任,但车子没有实质受损,也没有真正失窃。这样漫天开价,有失公允。”
“车子的确没有被偷——”只见着这位年轻男子走到车旁,打开后备箱,“车子里的东西却在保养期间被偷了!”
“哦对了,交接单上写的很清楚,一套honma new beres 黑金碳三木九铁一推,鉴于用过几次,我并没有让你们原价赔,希望你能明白!”他并不给沈念升置喙的机会,“我有订单记录,你可以看一看!”
说着,他把手机拿出来划拉几下翻出一个截屏来。
全是日文,鬼才看得懂。
而且是日元报价,一长串零简直迷惑人心。
难辨真假。
但昨天的收车交接单上确实写着一套honma球杆。一套球杆而已。谁能知道呢,它竟然如此昂贵。
使人难以置信到觉得可笑。
“你不必觉得是我在讹你。东西有编号,我在厂家做过登记,至于是不是你们内部见利忘义、偷下私吞我不过问,我只想追偿自己可见的损失。”
正午的太阳晒得人眼发红。不是鲜明的猩红,而是一种橙红的既视感在她眼前萦绕,弥散。
像迷魂剂。
倒不如直接将她迷晕得好。这样想着,内心的某一处忽然溃决一样塌陷、松散开来。
原本眉头紧锁、神色怔凝的沈念升在与人对峙的当场,猝然倒地。
没有人接住她,但触着地面时,也没觉着疼。
要把快乐收藏起来,用与厄运相抵。
这意味着,未来的日子,我将收获很多很多的快乐。
毕竟,不开心的事情,竟已多到令人无法喘息的地步了。
还是说,你是去采集藏纳我无法品鉴的幸福去了,于是消失不见。
孔妙玲盯着自己的脚尖。
势必是低着头的,这个举动于是让她看上去有悔过自责的谦卑与愧疚之态。
但她一丁点错也没有。
周思源中午吃了她拎回去的小吃。
先是腹泻,后来出现过敏症状,心悸、头晕,全身红疹遍布。
周沉木说,你最好找准你的身份,不要漫不经心觉得轻轻松松就能拿到那些钱。
周沉木亲自护送他的宝贝侄女去医院,并未让她上车。车门咔嚓阖上的声音。像刀切西瓜时,果皮的破裂声。
闭合与分裂,巧夺天工的有了交叠的结点——一种经过处理的声音,在她脑海里。
周沉木此刻正站在几米外的一株鸭掌木边接电话,大概是在应付周家的一众家长姨伯们。
男人背着身连连点头,大约是叫家长们不用担心,思思会没事的种种。通话都不长。但很频繁。
毕竟周思源是周家唯一的长公主,虽然这称谓很古拙违和,用在二十一世纪的家庭排位里显得滑稽可笑,但血脉辈宗上讲,她确实是周家现存的最正统的少主才对。
周沉木只是周濂的养子。他的长子周耕潜因祸离世,周沉木才得以被托重用。
周家于是把这小公主奉若金珠,娇生惯养,溺爱不明。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周沉木还在忙于接电话。孔妙玲上前查看,随后被疾步上前的周沉木搡开,推到一旁。
胖大婶的包子绝对没有问题。新鲜适口,软噗噗的又馅料丰富,她很确定里面没有任何海鲜类过敏源。
她可以用自己顶级的味蕾做担保。孔妙玲有不为人知的绝佳味觉。
中午吃了包子,临近晚上才发作,偏偏等到周沉木将要抵临时发作。
能把时间和形势预判的如此精准,孔妙玲旋即对开口朝大家解释抱持无作为的态度。因为症状是真,吃了包子是真,小姑娘口口声声供述是她孔妙玲给的包子也是真。
年仅十五岁,头脑与心计确实活泛令人生畏。
解释只会让她自己陷入一种不负责的推诿和不明智的失职境况。
孔妙玲于是一语不发,在被周沉木呵斥警告,拒载留置后自己打车跟来医院,一直守在病床前,直到刚刚被他用大掌推搡前,也没有丝毫自责与松动。
然而,却在医生不经意的叹息里回了神。
快醒醒吧!这是你的错!
你怎能不听奉劝地,随意转送他人的好心好意,胖婶给的温情早点,怎么能拿给别有用心的人消遣构陷。
怎么能,践踏别人的尊严!
医生退出后,孔妙玲郑重且深切的和周沉木道歉了。
“这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明天起我会请营养师或者月嫂来负责思思餐食。这样比较安全!今天的事我真的非常抱歉!”
“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吃一些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你非但不听,还拿给她吃!你的生活方式真是糟糕透了你明白吗!请专人的事情不必你说我也会安排,从今天起你也不用照料思思的起居了,我真是——”
“对不起!周总!”孔妙玲严肃冷静的打断了喋喋不休、持续诃责着的周沉木,并给他大大鞠了一躬,像是吊唁告别,郑重且肃穆。
然后匆匆出了病房,不知在急些什么。
头也不回将他抛诸身后的瞬间。
周沉木微微怔忡,而后恢复神智,并对自己刚刚的作为产生后知后觉的自责来。
他蹙一下眉头,暗诽实在有失修养。
然后也转身,没有在意孔妙玲的异常举动,他对她的责难日后再见真章,不必要一次发泄完。
竟然令他的思源发病入院,真是不可饶恕。
镜子很脏,人照它的时候并不会觉得自己的脸脏;言语很毒,人听它的时候却为什么会觉得自己果真如此呢?
大概因为言说无形,靠声音传达的语句,在途径骚动不安的空气进入耳朵后,也真的就与人融为一体。
继而攻城掠地,直戳人心。
念升。
神只有不问众生疾苦才称神。需要悬浮,需要屏障,需要缝隙。
不能直视的。
念升。
预感或者前兆,我忽然想到你时发现你离开了。忽然无望时你出现了。
以意想不到的方式。
念升。
你睡的有些久,不如醒来。尽管夜沉露重,但你还是醒来。
无论如何。
沈念升醒的时候,刹然不知所处何处,懵懂茫目的混沌感使她有种少年时午睡晚起的迷蒙惬意,以及愧疚担忧。
病室床头灯亮着,医院廊灯也透过房门玻璃窗透来许多光。她不多时便意识清醒,得知自己因为争执晕厥被送来了医院。
却在目及床边趴着的孔妙玲而心头一颤。
难道是她在唤她?
借着昏郁灯光,她侧过身把脑袋挪动一下,好凑过去看正睡的安详的小孔。
真是神奇。真真切切的,她觉得不敢相信。病榻之侧,会是不怎么熟识,决计不见的孔妙玲。
她穿着柔软涤纶材质的白衬衫,大概是开领,里面打底的黑色吊带因为伏趴的姿势露出一边来。
显出些娇俏妩媚来,又因为睡颜无害,一副祥静贞挚的模样,实在叫人怜爱。
自那晚作别后,已经这么久了啊。
这女孩子变得她都认不出来了。
指尖触上她的脸颊,轻轻的,不自觉地,有些湿润。
她做什么流泪呢?
有什么可流泪的呢?
“小孔?到床上来躺下——”她小声叫她,想把她叫醒却又不敢贸然吵醒,就一直反复的叫她,轻拍她。
等孔妙玲哼哼着醒过来,“啊操!嘶——”一秒前还娴静温婉的五官立马皱起来,“麻啦——,啊哈——抽筋抽筋啦!”整个人僵直坐起后,抬起胳膊颤悠悠晃动。
等缓和一下又五官飞扬的露出惊诧的神情来,“念念姐你醒啦!你没事了吧,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叫医生来?”迅速进入角色,充满忧虑与关怀。
伸手就要去按铃。
被沈念升一把拽住,“我没事,别叫唤~”她的声音有笑意。“你把鞋脱了,来床上躺下,不然明天全身可疼!”
“哦,好。”她倒是听话,大概也是真的有些困。迷迷糊糊褪了鞋脱掉衬衣躺到沈念升身旁,病床不大,但俩人都清瘦纤细,倒也睡得下。
“我今天和人吵架,兴许太阳晒中暑的,不知事的就晕倒了!”沈念升自己提起仿佛是刚刚发生的事来,她并不多话好言,只是夜深人静,魂归梦醒,她无端想要说些什么。
专门说给她听。
她从不觉得自己有人能倾诉。但此时此刻,她觉得孔妙玲很亲近。是可供诉说的人。
于是将自己缘何离职、杂债缠身、疲于奔命、遭人背陷,这许多艰难不堪的离奇琐事说予人听。
像讲故事一样,在昏茫的光亮中絮絮如水的述说。
她已经许久没有静心和气的袒露或声张什么了。
严戎再次出现后,她便封禁般凝神屏息,等待着潜藏的灾祸与坎坷。
一定会降临,朝她奔来的,不好的事情将附骨毒鸩般倾向她。
她有强烈的感知,那厄运将来到。
十年前的雨夜,车门阖上后秦俞所说的“令人无望也是作恶”,即在她心中埋下将要接受惩戒的引信。
他会来惩治你、拆解你、打磨乃至清空你。他或早或晚会来的。
很久之前,她就开始收声敛息地,等着审判的权杖朝自己坠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