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昊瞟了一眼她的画夹,问道:“你刚画什么?”
“丁香花,”夏茵的语气轻快,“回头给你看!”
“好。”被取悦的陆昊应了声,心里不由对她画的画有了几分好奇。据说,她在美院里,专业课是数一数二的水准。
行在繁华的都市间,天色幽暗,霓虹亮了起来。
陆昊随意地道:“晚上想吃点什么?”
夏茵毫不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说道:“我在外面吃饭,只进过学校附近的小吃铺。所以我听您的。”
陆昊反而觉得受用,他自是见过很多装腔作势矫揉造作的女人,明明没有那个消费的实力却开口闭口各种牌子彰显自己不俗的品味。而夏茵刚刚好,她不懂就是不懂,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在自己身边不怯场,也没什么底细是自己不清楚的。
“那?你喜欢什么口味?”
夏茵颇为认真地想了想:“这天略有点冷,要是吃上一口热乎乎的汤面,并几样小菜,就挺自在的。再加上点油辣子,吃得全身暖烘烘的,鼻尖上都是汗,就舒服多了!”
陆昊笑:“请你吃大餐你不要,偏就想吃碗面。说来我还真不知道A城那种苍蝇馆子,哪家的面做得地道。”
夏茵道:“要不回家去,我做给你吃。我做的面可拿手了!身边的叔叔阿姨们都喜欢吃!”
陆昊就鬼使神差地升起来点跃跃欲试的心思,听她的描述,颇具人间烟火的样子,或许真的比坐在装潢高雅的包间里喝酒吃菜更舒服自在。
何况是在这样春雨淅沥、春寒料峭的天气里。
夏茵一看就是做熟了的,她知道买什么菜、什么肉、什么调料,她一进厨房就如鱼得水,颇有一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风度。舀面、和面。在醒面的过程中,操刀切肉、切茄子、土豆、豆角、西红柿做浇头。葱、姜、蒜、花椒、八角、桂皮、香叶入锅。在等待菜熟的间隙,又摆弄黄瓜、萝卜、辣椒、香菜、葱花。伴随着炝锅的浓香,伴随着辣子的霸道气场,伴随着幽蓝橙黄的火苗,伴随着刀在菜板上有节奏的当当当响,一个小时之后,两碗淋着浇头的面,并着黄瓜、木耳、萝卜、尖椒四样小凉菜,还有一小碟油泼辣子、一小碟拆包的辣白菜便摆在了饭桌上。
陆昊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她身手利落地清理灶台、抽油烟机、连同做饭时用过的碗筷,只觉得她这居家的模样,接地气的十分可爱。
从小到大这般的场景他很少经历,因为他在家时母亲不下厨,不在家时不是餐厅就是外卖,依稀记得奶奶在的时候带领全家包过饺子,后来,这种家庭做饭忙碌的场景就没再见过。而今夏茵这般样子,又再次勾起他似曾相识故人重逢般的亲切与愉悦。
味道居然非常不错。那一大碗面,他在浇头之外又拌上各色小菜,居然吃得干干净净意犹未尽。饭后当真是全身暖烘烘的,鼻尖有微微的汗,往椅背上一靠,那叫舒服自在。
夏茵去厨房收拾了。窗帘低垂,茶桌上已干干净净。
窗边细细碎碎的雨声。
夏茵的大画夹就靠在入门客厅旁的沙发边上,陆昊面足饭饱就有几分看看夏茵画作的欲望。
他这般想着,就也这般做了。
打开画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丁香。主体是一面斑驳坑洼的黄土石头墙,转角处有两株丁香掩映而出,白紫交错,界限模糊。
墙狰狞沧桑近在眼前,甚至可以看见大小不一的墙缝间生长出来小植物和植物上的黑色昆虫,而丁香则雅致、热烈、远而偏仄。
夏茵洗过手回到客厅,看见陆昊正在看她的画,茶桌上已然一张一张交错放置了好几张。
“你貌似这段时间正在画植物?”
陆昊看着手里的画,头也没抬对夏茵说。
夏茵在他对面坐下。陆昊翻出那幅丁香,和手里拿着的那幅一起,并排放在夏茵的面前。
那两幅画,一幅是土墙丁香,一幅是行人男款的裤脚、皮鞋、砖地、以及砖缝里低矮细弱的四叶草。
“这幅的题目是墙,这幅叫《无题》,男人的手指轻抚过落款,“时间,是我们认识的第四天。”
陆昊的目光始终没离开那幅画。整洁的砖地,男人略显沉重冷酷的裤脚和皮鞋,砖缝间的四叶草,三枝低矮的茎叶,一朵小紫花。一道阳光横在男人前行的路面上。
陆昊突然又从下面抽出一张,放在最上面。那幅是一张荷叶为主体,一边是含苞初露的小荷,荷叶上一只大蟾蜍头正对着小荷。画的题目是“和”。日期是前天。
陆昊目光深邃注视画面的时候,虽是静水无声,却给人一种凌厉肃穆的威压。他唇边似乎有丝笑影,又似乎带着冷酷的审视与嘲弄:“你先跟我说说这幅。”
夏茵不以为意,清浅温柔地笑了,纤白的手指指着画面说道:“这小荷初露,就遭到蟾蜍的觊觎,其实也不是觊觎,您看蟾蜍的头和脚,不过是一个起跳的姿态,蟾蜍不过是要在荷叶上跳过去,可能需要小荷垫个脚而已。但花苞不是荷叶,不能够给蟾蜍提供安全的停歇空间,甚至可能被蟾蜍所伤,于是大自然的生态在那一瞬间达成了一种和谐,小荷未损,荷叶托举,蟾蜍未动。所以人世间大抵如此,善与恶,黑与白,美与丑、强与弱,都会在某个瞬间共存共享共生,所以就取名为‘和’。”
陆昊黑色的西装露出白色的衬衫袖口,他敲了敲画边说道:“和?这只癞蛤蟆蹲在荷叶上,要是跳过去落在这花苞上,花苞撑不住,它最多就是掉水里,可它原本就是可以游水的,它毫发无伤,这花苞却是折断了毁了。这也叫和?”
夏茵固执己见:“陆先生您说的是下一刻,不是这一刻。蟾蜍未动,所有的一切都有可能发生,但这一刻,灾难未至,小荷含苞,美好已来。”
陆昊不置可否。夏茵拿出《墙》,对陆昊说:“陆先生您看,我这幅画名为墙,这面墙残败狰狞宛若牢笼,但是又很奇怪地形成了它内里的生态,”夏茵的手指指着墙缝里的野草和蕨类植物以及植物里的昆虫,“可能世界在某个时刻就是呈现出这副残败狰狞的样子,可是众生依旧在其间兀自生长、蠢动,各自快乐也彼此凶残地争斗。人若被这面墙占据了双眼,就看不到远处角落里芬芳清雅的丁香,可即便世界荒芜一人,丁香犹自在那里绽放,春风起落,花开花落。”
“以丁香入画,我不喜欢同向春风各自愁,反倒陆龟蒙的诗更合我意,殷勤解却丁香结,纵放繁枝散诞春。陆先生,我画的就是纵放繁枝的丁香,遥远,甚至看不清晰,可它已经放纵怒放,满树繁枝了。世间没有什么东西让它愁怨郁结,野草虫豸各自逍遥,它就绽放在那逃离喧嚣的角落,绽放在无人在意无人察觉的墙体牢笼之外。”
牢笼之外。夏茵说这话的时候,眉梢眼角闪着淡淡的光泽,那么清润、温婉,她带着笑,轻言细语,旁若无人侃侃而谈,灯下如美玉,暗夜如清光,在这雨夜,宛若一锅咕嘟沸腾冒着热气冒着香的汤。
她丝毫没有察觉,陆昊看他的目光,从审视、压制,渐渐地变得柔了,带着种淡淡的宠与赏识。
夏茵拿起那张《无题》,拄着下巴,轻叹口气。
“这张确实是心里不安静的,可能是因为心绪太多,情怀难尽,所以找不到合适的字概括它,就命名为《无题》。陆先生,您觉得这株四叶草长在人行的路上,它的宿命会是什么?”
陆昊半笑,一语中的:“被人踩碎了。”
夏茵道:“您看,从这位男士的行走路线来说,他刚刚是没有踩到,四叶草就长在他的脚边,与他擦鞋而过。可能他行色匆匆,根本未曾留意到脚边有棵植物,也可能他轻轻一瞟,瞬息间升起爱护生灵的恻隐之心,脚下留情。可于四叶草来说,它在脚步声近的时候有毁天灭地的惊惧惊恐,自然会在脚步声远之后,有一种自己闯过一劫后的幸运感激。我们生而为人,命若草芥,受人恩惠者,无论施恩者有意或是随兴,自当以恩视之铭感五内。”
陆昊便笑了。他的小臂搭在桌上,身体前倾,对夏茵道:“你怎么知道,这个男人不是见色起意,猎美心起。”
陆昊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转,唇齿间喷出的热气轻轻荡起夏茵耳边细碎的发丝。
“我不喜欢这副画,那男人走过去了,逃过一劫的小草还不是很快被别人碾死?嗯?”
陆昊已箍住她的肩颈,含住她温润的唇,将夏茵没讲出来的话吞入了肚子里。
夏茵被他压在茶桌旁,凶狠地吻住。
她其实想说:“陆先生,您或许不知道,车辙印边的小草,被碾压了,在第二天又会重新长起来。”
生而为草,自然有生而为草的生存之道。没人珍惜,生命力就得强悍。
可是她不敢说。
陆昊吻着她,挨着她的耳鬓眼角,轻怜密爱地说出惊心动魄的情话:“你乖乖的,我永远不走,护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