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萨轻声说出一个名字，他看着阿斯琪因为谎言被戳破而惨白的脸色，似乎很乐意欣赏猎物露出这样的神情。
“神族曾派遣九百名天使来到人间，名义上是辅佐人间教皇赐予世人福音，实际上却是为了驱逐那些留在人间的魔鬼。”他平静地陈述着神族的历史，“可笑，还真以为人间是你们神族的地盘了？”
阿斯琪恐惧地咽了一口唾沫。
“后来嘉弗利亚岛一战魔族和神族都损失惨重，双方签下的停战条约之中有一条就是，神族需收回派遣到人间的所有天使。”罗萨继续往下说，“可惜九百名天使大多都因为染上了人间的混沌而堕落，最终能回到天堂的只有一小半，你也是当初那些堕落者之一吧？”
在足具碾压性的强大力量面前，阿斯琪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小聪明有多可笑。这个魔鬼从一开始就不屑于同自己计较什么，挥挥手便能碾死的东西有什么可计较的？
“至于你怎么和安图家那个胆小鬼混到一起，那是你自己的事。”罗萨平静地说，“西莱沙的灵魂属于魔鬼，就算神族之中有人想让她回去，我也不会让那人如愿。”
他傲慢地瞥了一眼已经不敢再直视自己的阿斯琪，“你如果再说谎，我就先把你胸前那团灵魂按进岩浆里。”
阿斯琪忽的感觉得脖子上一轻，一条细细的金属链子自动从领口飘出来，露出拴在末端的一枚项坠盒。项坠盒很快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裹挟着飞向罗萨，悬浮在与他视线平行的位置。
“人类灵魂的气味？”他手指收紧，作势就要将盒子捏碎。
“不要！”这仿佛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斯琪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别毁了他！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他？”罗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又看了看手心的挂坠盒，“这是什么？”
阿斯琪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罗萨松开那枚挂坠盒，语气冷了下来，“安图为什么知道西莱沙在这里？”
“他原本不知道！”阿斯琪的语气中多了丝哭腔，“我和达利嘉在躲避教廷走狗追捕时路过这里，用来探路的虫发现了天使，我们这才冒险靠近人类的城镇……”
“安图家族是月环山一带的领主，达利嘉是安图家族直系后代，再废物也不至于被几个人类追得一路逃亡。”罗萨屈起手指在挂坠盒上敲了一下，“我的耐心有限。”
“达利嘉的力量在人间不好施展，而且很容易引起监视人间的神族注意。”泪流满面的阿斯琪再没有之前甜美魅惑的模样，“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安图家族的秘术以召唤术为主，那种东西带到人间来确实太显眼了。”罗萨嗤笑，“你之前一口一个主人叫着，我还以为你已经有了为他死的决心。”
阿斯琪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死死盯着那人手中的挂坠盒，“求求你……把那个还给我……”
挂坠盒的侧面有镶嵌珍珠的暗扣，罗萨随手拨动了一下，咔嚓一声盒面上的镂空花窗向外弹开，露出压在下面一张发黄的照片。
“……他是谁？”
“我的丈夫。”阿斯琪抽泣着说，“我不能让他下地狱。”
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阿斯琪偷偷抬起头，正好撞上恶魔探究的目光。那人冰蓝色的眼睛里并无恶意，反而带有某种她十分熟悉的，曾在达力嘉·安图眼中见过的怜悯。
“复活一个人类没有那么容易，安图也帮不了你。”罗萨随手把挂坠盒抛了回去，似乎已经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你愿意继续跟着他也无所谓，反正他早晚都会死在我手里，我不在乎安图身边是否有天使陪葬。”
阿斯琪不太敢相信对方就这样轻易地放过了自己，等回过神时罗萨已经离开了。她手忙脚乱地将掉落到地上的挂坠盒抓在手里，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盒中的小抽屉自动弹出，镌刻在盒底的细小咒文逐一亮起，露出被保护在其中那团静静燃烧着的苍白火焰。
这团属于人类的珍珠色灵魂实在是太过光芒微弱，或许是因为她所收集的灵魂并不完整的缘故，火焰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阿斯琪恋恋不舍地注视着镶嵌在花窗里那张早已泛黄的相片，画面上定格着一个相貌普通的青年灿烂的笑脸。
“你已经死啦。”她轻声说，“还笑得那么开心做什么？”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阿斯琪小心翼翼地将盛放着灵魂的火焰收拢回盒子，然后把项链重新挂回脖子上藏好，让那人渺茫的生机贴紧自己的心脏。
“堕天使们在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直到审判日的来临。”女孩双手合十，仿佛祷告一般喃喃自语，“他们便会被沉入火焰的海洋。”
与此同时，在灰铅笔图书馆，西莱沙清醒地被拉进了一场噩梦里。
她感觉自己的后背疼得厉害，肩胛骨的位置仿佛被炙热的烙铁反复碾过，羽毛连同血肉一同被烧焦，散发出焦糊刺鼻的气味。
西莱沙拼命抵抗却又无法苏醒，梦境如同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困死在其中，越是挣扎眼前的画面便越是鲜活，到最后她甚至已经分不清眼前的场景是真是幻。
梦中的西莱沙穿着一条残破不堪的白色长裙，裙摆上满是暗色的血迹，连呼吸间都充斥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她试着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手腕及脚踝上镣铐发出沉重的金属撞击声，昭告着自己囚徒这一身份。
西莱沙不知道梦中的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她似乎只是在遵循本能地拖着镣铐向前走，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叫嚣着痛苦——是那种鸟儿被生生拔去所有羽毛的剧痛，以至于她走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行走在刀尖上那样缓慢而艰难。
她很快便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一条被巨大的方形石柱支撑着的走廊中，右手边那一侧是生长着漆黑树木的庭院，风吹动那些黑色的树叶时发出玻璃一样清脆的声响。
头顶的光线并不明亮，但她还是下意识抬手遮住眼睛——对于刚刚离开昏暗地牢的人来说即便是这样的光线也无法直视，而在走廊尽头，有一个人正在等她。
那是一名身材高挑的黑发青年，长了一张毫无攻击性的清秀的脸，乍一看比满身血污的西莱沙更像是天使——若不是在战场上同这个人打过交道，西莱沙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他原本的模样。
“输给你我没什么好说的。”西莱沙下意识挺直了脊背，“你是来杀我的吗？”
青年原本正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半透明的咒文书，他在抬头看见西莱沙的时候微微一怔，似是被什么晃了眼。
“我是来接你去一个地方。”黑发青年很快便回过神，他上前解开西莱沙手腕上的镣铐，用西莱沙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低声说，“之前多有冒犯……大人。”
“你叫我什么？”西莱沙猛地抬头，陡然间有大风吹过庭院，玻璃质感的黑色风中剧烈地摇摆，眼前的画面也随之被搅碎，变成一片笼罩在纯白月影中的黑色山脉。
冰冷尖锐的岩石在月光下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一汪冰蓝色的泉水汇聚在中央，黑色和蓝色如此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起，让她下意识想到了某个人。
纯洁如圣子，美艳如妖魔。
罗萨静静地站在齐腰深的湖水之中，脊背的线条宛如雕塑一般完美无瑕。有透明的水珠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滴落，沿着肩膀划过脊背，再往下……西莱沙不敢再看了，她摸出藏在袖子中的拆信刀朝着自己的手背用力割去，终于凭借真实的疼痛从幻觉之中苏醒过来。
“恶魔。”西莱沙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门口，只差一步就迈过门槛离开图书馆了，“你的手段太卑劣了。”
“我叫达利嘉·安图，冒昧前来拜访，可惜暂时无法亲吻您的手背。”站在门外的中年人无不遗憾地说，“看来你的主人试图独占你，甚至还将你囚禁在金丝鸟笼……好吧，这根本算不上是金丝鸟笼。”
他挑剔地打量了一圈西莱沙的图书馆，“只是个破破烂烂的木头箱子而已。”
魔鬼怎么都这么讨厌？西莱沙心底有点窝火。
“罗萨不是我的主人。”西莱沙戒备地盯着门外的人，“他是我的朋友。”
“居然和魔鬼交朋友？”达利嘉忍不住大笑起来，“这位小姐，你真是既愚蠢又有趣。”
“你这样的魔鬼除外。”西莱沙立刻讽刺地说，“信奉混乱和邪恶的魔鬼到哪里都不受欢迎。”
“我们并非信奉混乱和邪恶，亲爱的，我们信奉自由。”达利嘉摊开手，用十分无辜的语气说道：“自由，放纵，这才是地狱的信仰，你们从来不曾试着了解我们，不是么？”
“我干嘛要去了解你们？”西莱沙没什么好气地说，“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需要天使的灵魂……当然，身体也可以。”达利嘉舔了舔嘴唇，他又向前迈出一步，堪堪停在门框之外，“无论哪一个做为食物都让人感到兴奋。”
西莱沙隐约猜测罗萨用来困住自己的光膜同样会阻挡不怀好意的来客，于是她抬手做了个欢迎的动作：“灰铅笔图书馆的大门随时为你打开。”
“你也不过是仗着这个笼子的庇护而已。”达利嘉并不气馁，反而颇为神秘地笑了，“他都已经自身难保了，还能庇护你多久？”
“说谁自身难保呢？你连他设下的禁制都不敢碰，还在这儿吹什么牛？”
“流浪在人间的天使，你比我想象中的要聪明。”达利嘉再次大笑起来，“可惜你太弱小了，又失去了神族的庇护，在我看来和一块嘴边的肥肉也没有什么区别——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那就试试看喽。”西莱沙丝毫不肯示弱。
“这里真是个美丽的小镇啊……有这么多的人，还有蛋糕店那个可爱的女孩，她是你的朋友吧？”达利嘉深吸了一口气，灰色的瞳孔中闪过剃刀一般残忍的光，“那位大人能保护你，也能保护这里所有的人吗？”
西莱沙的脸色变了，“你见过米娜安了？”
达利嘉满意地竖起一根手指，“一天，一天之后你就知道了，我准备送一份礼物给你。”
见那人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西莱沙不由得有些急了，下意识便想追过去，“等等！你把话说清楚！”
在即将跨过门槛的一刹有蓝色的光膜包裹住她，像是一双手温柔地将她推了回去。达利嘉回过头，神色有点失望。
“没关系。”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说，“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