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尔瑞拉是奥利塔夫人的姓氏，奥利塔夫人生前的确提起过自己在南方还有亲戚，不过具体是侄子还是别的什么人西莱沙就记不清了。

罗萨说自己家中出了一场变故，父母意外离世，所以才会凭着一封信件上模棱两可的地址千里迢迢地来投奔远房姑妈。命运尽管让他平安来到这个地方，他的姑妈奥利塔夫人却已经去世了……看着显然是一路流浪至此的狼狈少年，西莱沙终于侧过身让他进屋，又去楼上帮他收拾了一个房间出来。

随着之后几天时间相处下来，西莱沙很快便发现罗萨留给自己的第一印象并不完全正确，他的行为举止与其说像是遭逢变故父母双亡的无家可归者，倒更像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少爷，一举一动都带着某种很难形容的，同这个偏僻小镇格格不入的矜贵。

罗萨显然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异常，甚至会有意无意地去模仿镇上人的言谈举止。然而某种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显然无法改变，西莱沙也不方便对自己恩人的亲戚刨根问底，只能强行压下了积攒得满满当当的好奇心，等待时间给出答案。

总而言之，钟楼图书馆中多了一个干零活的小工，西莱沙多了一个无聊时可以说话的伙伴。

事实证明她收留罗萨的举动非常明智，甚至带动了图书馆的生意——自从罗萨出现之后来借书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都是些年轻的小姑娘，笑嘻嘻的随便拿几本书，只为了登记时和那个新来的管理员说上几句话。

每当这个时候西莱沙就很惆怅，书中有那么多有趣的故事和地方，真的比不过一个漂亮但身世成谜的年轻人么？

“西莱沙，我觉得这没什么可比性。”米娜安算是少数几个对罗萨没有兴趣的姑娘之一，她已经结婚了，丈夫是一个阳光一样热烈的青年并且和她十分恩爱，两人一起在镇子中心经营着一家蛋糕店。

当然这并不影响她和西莱沙多年来的友谊以及来这里的次数，夫妻俩每次研究出新口味的蛋糕米娜安都会打包一份送来图书馆。当蜂蜜和水果的气味在沙发和壁炉之间弥漫开来，让人在本就懒洋洋的午后愈发昏昏欲睡。

“也就是说，罗萨现在和你住在一起是么？”米娜安忽地问。

西莱沙手一抖，杯子里的红茶立刻洒了出来，“不是不是。”她有点慌张地擦拭着裙子上的茶渍，连连否认说，“没睡在一起……楼上的卧室只有一间，所以我让他睡在客厅了。”

“我不是说这个。”米娜安噗嗤一声笑了，随即又露出一点担忧的神色，“我是说你确定他真的是奥利塔夫人的侄子吗？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的人冒名顶替吧？”

“冒名顶替有什么好处吗？”西莱沙皱了下眉，“奥利塔夫人的财产已经按照她的遗嘱全部捐献给教会了，而这个图书馆也是教会的财物，我只是代为管理赚点薪水而已，说实话我实在想不出顶替这样一个身份有什么利益可图。”

“那就好，看他的行为和谈吐倒像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小少爷，沦落到我们这种小地方也是怪可怜的。”米娜安说着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不聊啦，捷莫还在等着我买蓝莓回去，我晚上再过来找你。”

西莱沙将她送到门口，顺便向远处张望了一会儿。街道上已经悬挂起各色鲜花和彩色的绸带，不知谁家在煮番茄浓汤，诱人的香味被仲夏的微风送出好远。

小镇上的居民大概都在忙着筹备晚上的啤酒节，到处都洋溢着节日里特有的喜悦氛围，让她忍不住也跟着放松起来。

西莱沙伸了个懒腰返回图书馆，这个时间段大概也不会有客人前来借书了，她干脆便关上灰铅笔的大门挂出休息的牌子，然后走向大厅角落里的旋转楼梯。

灰铅笔一共分为两部分，高的部分是钟楼，矮的部分是图书馆，两栋建筑通过隐藏在图书馆角落里的旋转楼梯连接到一起。西莱沙顺着楼梯爬到钟楼顶端，这里是一处仅靠四根柱子支撑起尖屋顶的平台，四面没有遮挡，空间比普通人家的储藏室稍稍大一点，正中间立着木头支架，上面用手臂粗的铁链悬挂着一座布满灰尘的铸铁古钟，钟身透出一股厚重的历史沧桑感。

她平日里偶尔也会到这上面来透透气，钟楼上有着很好的视野，在晴朗的天气整个小镇以及周围的田地都一览无遗。

西莱沙爬上来的动作惊起了几只停在钟架上小憇的鸽子，它们扑棱棱飞起抖落数片细小的羽毛，阳光穿过羽毛的间隙再轻飘飘地落在罗萨的肩膀上，为那人的背影渡上一层淡淡的金。

西莱沙原本并不想打破这幅安静而美好的画面，可一看罗萨所站的位置，她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快回来！站在那儿太危险了！”

平台的地面是木板铺成的，四周既没有墙壁也没有护栏，仅靠四角的橡木柱子支撑着屋顶。偏偏那个人站在一个极其靠近边缘的位置，仿佛只要刮起一阵风他便会同周围那些鸽子一样乘风而起……或者从几十米的高空中摔下去。

罗萨回过头，神色并不惊慌，甚至还笑了笑冲她伸出一只手，也不知是让她过去还是示意她拉自己回来。

大概是吓得腿软走不动了吧？西莱沙自动将他的意思理解为后者。

脚下的木头地板发出陈旧的吱呀声，西莱沙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握住那人的手想将他拉回来，谁知罗萨蓦地用力一拽，她踉跄两步被拉扯过去，脚下一空，径直越过没有护栏的边缘一头栽向地面——距离楼顶足足有几十米高的地面。

西莱沙本能地伸出手，却什么都没能抓到。她努力仰起头看着那个人在呼啸的风声中远去，甚至来不及思考刚刚发生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随着砰的一声重物落地的钝响，眼前骤然被弥漫起的血色湮没。

意识消失的前一秒，她隐约看见罗萨竖起手指，冲她比了个数字一。

时间仿佛过去了许久，又或许只是一瞬，西莱沙大口喘息着，冷汗陡然间流了下来。她慢慢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没有挪动分毫。一只鸽子好奇地歪过头打量着她，而周围的风声不知什么时候止息了，从高处向四周看，恍惚间如同置身于平静无波的海面。

“你怎么了？”罗萨歪了歪头，他看人的时候总是很专注，甚至会给人一种极为深情的错觉，仿佛那双清澈湛蓝的眼眸中除了自己再容不下别的。

西莱沙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死死地抓着他的的胳膊，忙不迭地将手松开又替他抚平衬衫袖口的褶皱。恍惚间她看到有什么细长的黑色东西蛇一样飞快地缩进罗萨的袖口，再定睛一看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没事……”西莱沙尽管思绪混乱，还是下意识掩盖自己的异常，“刚刚走神了。”

“小心点。”罗萨柔声提醒她说，“再往前就要掉下去了。”

西莱沙低头一看，顿时屏住了呼吸——此刻她的脚尖整个悬空在外，一低头就能看到图书馆门前老旧的橡木招牌，若是恐高的人现在怕是已经一头栽下去了。她赶紧后退了几步回到安全的地方，不知不觉间后背衣物已经被冷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在身上，竟让她在盛夏之中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刚刚发生了什么？是幻觉，魔法……还是别的什么东西触动了她的灵感？短短几秒钟西莱沙转过了无数个念头，却没有在空气中找到任何令人讨厌的痕迹。

“这里真漂亮。”罗萨眺望着远处的田野，那里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绿色，像是铺了一大片丝绒地毯。“你经常会到这里来吗？”

“是啊，奥利塔夫人生前也很喜欢这里。”西莱沙回答说。她侧过头想从那个年轻人眼中找到一点伤心或者缅怀的成分，然而并没有，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

就算有血缘关系大概也很淡薄吧，西莱沙心想。一旁的鸽子不耐烦地咕咕了两声，她这才想起自己上来的目的。

“之前忘了告诉你鸽粮藏在哪儿。”西莱沙说着蹲下来敲了敲地板，熟练地在其中找到一块松动的，撬开之后从下面拽出一小袋苞谷，随手抓了一把递给罗萨。

感觉到了食物气息的鸽子们争先恐后地发出咕咕的声音，连拍动翅膀的动作都显得更有力起来。

罗萨维持着手臂向前伸的动作，手心金黄的苞谷散发出诱人的光泽，然而并没有鸽子过来，那些天使一样洁白的生物都在距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扑棱着翅膀，分明无比渴望他手心的食物，却又畏惧着什么似的不敢靠近。

“怎么回事？它们平时挺亲近人的啊。”西莱沙有些诧异，于是也抓了把苞谷摊开手，下一秒她就被鸽群湮没了——它们蜂拥而上争抢着她手中的粮食，其中有几只甚至试图踩上她的头顶。

“疼疼疼……”西莱沙赶紧把自己及腰的长发从鸽子的爪子间扯出来，一旁的罗萨有点羡慕地看着她。“看样子它们不太喜欢我。”他说着一挥手将粮食洒在远处的地板上，这才有几只鸽子胆战心惊地地落下来开始啄食。

罗萨似乎轻轻地笑了笑，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美好得像是一幅赏心悦目的油画。

其实罗萨的年纪和西莱沙差不多，严格来说应该算是青年，可第一眼看见他的人都会觉得那是一个漂亮得让人眼前一亮的少年，他身上有一种与年龄无关的清澈感，并不是不谙世事的稚嫩，而是某种很讨人喜欢的，难以形容的感觉。

“你喜欢喝啤酒吗？”西莱沙终于摆脱了纠缠着的鸽子们，“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酒量怎么样呢。”

罗萨一挑眉，随即飞快地回答说，“还可以吧。”

“那太好了。”西莱沙拍了下他的肩膀，愉快地说，“今天晚上的仲夏夜啤酒节，咱们一起去喝个够怎么样？”

罗萨随手将被风吹得挡住视线的黑发掠到耳后，他的左耳上戴了一枚镶嵌着绿宝石的耳坠，宝石颜色晶莹剔透，宛如一汪湖水的碎片。

“好啊。”他点了点头。

说起仲夏夜啤酒节，每个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来。旺普小镇每隔几个月便会举办一场节日庆典，仲夏夜、秋收夜等，用来在富足闲散生活中增加一些点缀。到时候临街的商户会在门口支起摊位，摆上小吃和自家酿造的啤酒供人品尝，成人们相拥着跳舞，孩童则互相追逐着在桌椅间跑来跑去。

尽管最近镇上有黑巫师和恶魔一类的流言，却分毫没能影响到今天的气氛。“魔鬼无处不在。”用那个教堂中老得几乎要去见神明了的牧师的话来说，“它住在你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试图将你的灵魂诱惑入地狱。”

西莱沙一直觉得他这话的意思就是无论你干什么魔鬼都不知疲倦地蹲守在那里，那么你干什么其实也就都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