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涛翻滚,拍岸咆哮,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两根铁链嵌入石缝中,接上数块铁板便就成了桥,云岚看着脚下,即使铁链如寻常人大腿一般粗,她仍是惶惶不安,无数白色的漩涡疯狂搅动水面,即使是将巨石丢入水中,也会在须臾间被其吞噬粉碎。
过了龙啸崖至无渡江西岸便是西川,禁卫日夜守在这里,这座桥是他们最后的天然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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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蓉收起戒尺,道:“今日便到这,大家若无疑问便可散了。”
“夫子,我有一问。”一褐色罗衫少年站了起来,面色凝重,云岚推门的手不由顿住,透过缝隙,她看见堂下众人皆安分地坐在位上,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这显然是串过气的。
萧蓉沉声道:“但说无妨。”
“那云氏在众目睽睽之下断神柱毁神像,是乃冒天下之大不韪,您身为夫子最当是要以身作则,为何不仅依旧她往来,还将她请来讲台之上?”少年的声音铿锵有力,以最昂扬的姿态大声质问。
云岚在心中腹诽,并未立即推门而入,正好,这些日子里大多数人皆是对她避而远之,她至今还听过外面的人是如何议论自己的。
果不其然,一石击起千层浪。
“且不说她自己遭天谴,若是连累了身边人,那可该如何是好?”
“是啊,长公主还对她如此器重,定是染了她的罪孽我们才至于沦落此地啊。”
众人七嘴八舌说着,简直和放屁没什么两样。
“安静,安静。”萧蓉手中戒尺狠狠拍向案几,拿足了夫子气派压过堂下众人,岂不料,有人带头拍案而起,一服誓要抗争到底的架势。
萧蓉抖着手又拍了两下案桌,声响已然不如先前,她本就上了年纪身体不好,哪经得住这么一闹。
“身为学生,你们这像什么样子?”云岚厉声破门而入,狠狠扫过众人,见她们气焰未彻底熄灭,云岚卯足了劲一脚踹向门扉,顿时间木屑四射,众人看呆愣一瞬,转而纷纷指着:“这里是书舍,是读书讲理的地方,少拿这个威胁我们。”
“读书讲理?威胁?”云岚大步走向台上,掰开萧蓉的指间接过戒尺:“这时候知道这里是书舍了?你们自己好好瞧瞧,方才那是读书讲理的架势吗?”
“尊师重道,诸位做到了吗?有什么异议不敢当着我的面讲,只敢在夫子面前狗吠狂叫,若这就是你们的君子之道,那恕我直言,把龙啸崖的铁链断了你们也挡不住北朝铁骑。”
“你!妖女休要胡言!”
“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都是因为你,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好啊,那我且问。”云岚漫不经心地将戒尺放下,“正所谓先尽人事,后敬天意,就尽人世这一条你们做到了吗?”
“哼,如何没有?”
“你们做什么了?”云岚笑着反问:“求仙问卜?你们是天下苍生,北朝众人就不是了?”
云岚缓缓走下台去,审视每一张面孔,“想来这风向背后不乏有人推动吧,他的目的我暂且不论,但若你们长了脑子,就该去问问上面的人都做了些什么,别得了点风声就会跟着跑。”
褐色罗衫少年面色瞬间僵硬,垂下眼睫不肯让云岚继续探究半分。
看来猜对了。云岚承认,这确实是她当时未思考过的,“不过,天谴也好,人祸也好,我既然做了,日后咬碎了牙我都会全部接着。”
“要接你自己接去!别在这祸害人了!”
“就是就是,滚出去,我们不欢迎你!”
突如其来的有人朝云岚啐了口唾沫,她勉强避开不可置信的抬眼望去,那人不过十岁,真是年幼无知好是大胆。
“凭这间书舍是我出钱买的。”虽然是将涉月给的。
云岚不得不承认,钱权真是个好东西,她若是继续只讲道理也是对牛弹琴。
“我们...我们大不了离开这里!”
“荒唐,幼稚!离开这你能去哪里?你能去实现你的政治报复吗?书没背熟几本口气倒是不小!”萧蓉扣住案角的指尖泛着白,她半依着有些颤抖,“翅膀还没长硬就急着想飞出去,你们是已经当我死了吗?”
说着,她猛烈咳嗽起来,云岚站在书舍最里端望向台上,“在你们挥洒少年意气之前,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师长。”
“不必了。”萧蓉捂着心口,淡着声:“都散了吧。”
“夫...夫子。”
五六人离了座,期间一人噗通跪下向前挪去,“抱歉,您消消气。”
“不必了。”萧蓉摆摆手,“都回去好好想想,沉下心气,明天再来给我答复。”
“这...”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萧蓉敲着桌子很是无奈:“连这话也听不懂了吗?”
可这谁敢当真直接离开。
云岚从后面走上前去,挥着手赶鸭子似对,“散了吧散了吧,彼此静静,带着心气能解决什么问题。”尽是些无意义的发泄情绪。
在离开时与萧蓉低声告别,还算她们有良心。
“您还好吗?”萧蓉不做声,显然是动气过度,云岚扶着萧蓉慢慢走出书舍,轻声道:“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嗯。”萧蓉叹着气,缓缓开口:“我明白,你那时候是想推我们快些上路,可是小岚,你那样没的没关系吗?”
云岚一愣,原来萧蓉也是不赞同她的做法。
“我也还年轻嘛,有心气,觉得既然神明大爱无疆,又何必在在自己爱莫能助时斤斤计较,她们能过得好不就行了吗?”
“你也是这般糊涂。”萧蓉道:“理应如此,不代表就会如此。”
“哎呀,我都知道。”云岚往萧蓉身上贴紧几分,撒娇道:“但您放心,我哪些话说出来定不是只听个响的。”
“我正是担心你才说这些。”
“没关系。”平静之中,云岚临时起意便脱口而出:“若当真神不像神,那确实需要造神了。”
萧蓉闭上眼睛,“又在说胡话。”
“那就当胡话随便听听吧。”云岚道:“您就是太温柔了,她们今天才会如此放肆。”
萧蓉道:“没办法,她们的亲人大多都在战场之上,你也别太往心里去。”
“我何尝不是担心您呢。”云岚透过她的眼睛,“毕竟善良和母爱一样,人人都需要、歌颂、索取,但当只有这些时,大半的人都不会认可其的价值。”
“…你太悲观了。“
“但愿吧。”
“云小姐。”刀槐一脸严肃迎面走来,萧蓉立即会意松开云岚:“你们聊,虹姐还等着我呢,我就先走了。”
待人走远,刀槐挪到脚步,侧身贴到云岚面前直勾勾地望着,不发一言。
瞧着她一副期待的样子,云岚问道:“难得到这里之后见你有生气,有消息说涉月已率军将至?”
“啧。”刀槐瞬间弹了回去,“一天天的就净瞎猜这些。”
“哦,猜对了。”云岚满意的点点头,往前走去。
“还有细节呢。”刀槐几步追上:“你不应该兴奋地追问一下?”
“我...”云岚道:“不知道。”
刀槐:“什么什么不知道?你别不是魂给走没了。”
神,造神,道人,道。
云岚开始联想这几个词语,该做出取舍了。
云岚问道:“她何时过江,可有消息?”
刀槐道:“顺利的话三日后。”
“在这之前,我想见她一面。”
夜幕中,城墙前,提灯三盏,良驹两匹,云岚接过马缰将往无渡河。
她望向喻行舟手里的缰绳,道:“何须喻大人送我过河,这夜深露重的,比起陪我赶路,留在城里陪那几位老家伙玩才是要紧事吧。”
此前各方都是在暗地里潜着煽风点火,如今将自己要走的消息散开,大伙也该再进一步了。
“不急,现在不过是几只出头鸟。”喻行舟道:“如今声音大致分为两波,有人如你所愿,既然神明没有回音那砸了就砸了,当然,大多数都想把罪责推到你身上,以此削弱长公主的势力和民心。”
“不止吧。”云岚悠悠抬眼望去,“这话若改个应导方向,也可以为涉月脱去一些指责吧。”
这么一说,她出了城确实是方便这些人动手,至于喻行舟为何要送自己一程,她顿时也想不出来。
喻行舟顿时哑然,刀槐解围道:“话虽如此,但是...”
云岚摆手打断,“我若是介意就不会在此刻出城了。”
她愿意为将涉月当蛊惑君心的妖人,就当她是求扶光若是有这段记忆,待发现自己是个冒牌货时能有一丝纠结吧。
“对了。”云岚从乾坤袋里又掏出一只乾坤袋递给刀槐,“账本在傍晚前差人给你送过去结果你又给我送回来,城里大帮子人都等着用钱呢,我虽是去寻她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还是先收着吧。”
刀槐接过嘀咕道:“我倒但愿你们能早些回来。”
“另外,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云岚抬下巴指了指乾坤袋:“这里面有一锁灵囊,装着几只兔子,帮我看着,暂且别让饥民逮去吃了就行。”
就追云带着的那一窝野兔,在这战乱之中走哪都招得一堆人觊觎。
刀槐掏出一看,云岚补充道:“我走了一会再打开,她若是自己跑了就随她去吧,反正命是她自己的。”
喻行舟道:“差不多可以出城了,走吧。”
“嗯。”云岚应着声刚想转身走去,却见远处有点星火摇曳着正朝这边走来,凝神望去知来者皆不高,她疑惑道:“这时候还有谁会来?来拦我的?”
喻行舟道:“我也想知道。”
选在此时本就为了少些阻碍,再说了,朝中众人找她套近乎时,她每次都爱答不理的,时间长了也没人会来接着贴这个冷屁股。
昏暗提灯近了,轮廓影约可见,云岚有些不可置信:“萧姨,庆姨,李老头,你们怎么来了?”
萧虹手上搭着一团布,她将外面的罩纱揭下递上前来,是一件蓑衣:“夏季多暴雨,市面上的蓑衣都不如我这个轻薄,刚逃亡到这材料也不齐全,这紧赶慢赶的,还好赶了出来。”
萧蓉替云岚接过,披到云岚身上,“城里的谣言我们都知道,很多人都担心你,怕来的人多了给你造成困扰,我们又给不了你什么,就只能这样了。”
“这哪是什么大问题,只是你们给我递个话我悄悄去一趟就行,如今我这牵着这么大的议论,你们又何必跑这一趟。”这蓑衣批到身上跟块布似的,风一吹也不觉得繁重,云岚摸着蓑衣有些担心,与自己来往示好何尝不是一种站队,喻行舟这种家世显赫身居高位的就算了,就怕待她走后有人拿老百姓开刀。
庆泽兰道:“诶,不管上面的神仙如何,但近几日你为我们奔前忙后又是出钱又是出力的,大伙都是记在心里的。”
云岚礼貌地笑了笑,“那些都是镇国长公主给的钱,你们还是记在她名下吧,不过,这蓑衣很好,确实能为我省去些麻烦,谢谢你们。”
况且,她扪心自问,自己所做之事的出发点依旧是为自己考量,算不得付出很多。
“哈哈,我们的住处能在三天内落实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李老头咂着烟斗,在烟雾中眯起笑脸:“你和那些人周旋的时候老头我偶然见到一次,小小年纪有这个气势也不容易。”
哪有什么周旋,云岚大多数时候都是直接扣上顶帽子,然后拿着把仅仅有些象征的御赐宝剑施压,官场中丝毫不讲人情世故,也就她这种置身事外,根本不考虑在这里混下的做得出来。
这么说着,云岚不由感慨:涉月怎么这么确信我不会从中捞
油水,她看人真准。
“容我多唠叨一句。”李老头挥开烟雾,“如此天高地厚,以后总有够你受的呀。”
“也都惦记着这事呢。”云岚笑着道:“李老头你这么说,来的时候不也没怕被波及到吗。”
李老头道:“我老骨头的怕什么。”
“也是没办法。”萧蓉松下眉头,平和道:“遇到的人是你,你就是这样的人。”
骤然间,如有清泉涌入,在云岚心中泛起涟漪。
‘那有什么办法,你是我女儿啊。’这是云岚母亲曾说过的话。
云岚忽然意识到,眼前之人根本并不认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