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不宜饮酒。她的血氧酒精过量,伴随严重的贫血,不能直接输液!目前保守的降温手段是物理冷敷,明早等酒精消解过后,我们再尝试输液治疗!今晚一定要好好看护!定时补水并葡萄糖溶液,注意夜里不要再惹风寒。随时留意病人情况!”
医生诊疗完毕看了周沉木一眼。她的目光中有苛责与非难。
医者仁心或者同性之恤,这位中年女医生认定是他让她变的这样危弱不堪!
周沉木松了松领带,什么也没辩驳,随即抱起急诊床位上的孔妙玲去到病房。
他抱着她,生出愠怒与自责来。
他气她自作主张就帮他挡酒,不该那么鲁莽去表演救场,更不用这么讳疾忌医的兀自隐忍苦衷。
他也许早该抱起她。
昨晚被她的手机铃声吵醒,发现她不在屋子里,而在泳池边躺下并睡去时;今早她跌倒在地,满面惊厥不安的蜷缩身子,望着他时;甚或受他指使,到白崖上驻守苗靖垣而被风倾吹,背身自护时。
他当时在酒店的七楼咖啡厅,注视着崖边的她,想着,那湿漉漉的头发被风吹的凌乱不堪,会不会让苗靖垣觉得有碍观瞻而厌烦。
他就挺烦的,当时,以及此时此刻。
尽管这个女人不麻烦。他昨晚就有此定论。
此外,她还具备一个年轻女子少有的冷静机敏、沉默坚定乃至稳重自持。她不喊疼!
昨晚给她脚后跟的伤口上完药,他发现她眉头紧锁,大概是消毒水和消炎啫喱让她不适,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周思源被同学家的猫抓到手指,连印记都没有也得嚷嚷好久,直到他亲自带她去看过医生才罢休。以及他那些众多前女友们:堵车迟到、做饭锅盖烫手、吃了昂贵食物后发觉吃多了、情人节的鲜花要足99支又嫌太重、鞋帽衣饰垂涎不尽、到达顶点时抓伤他——用那浮夸且毫无美感的指甲。
她们只会向他索求,朝他抱怨,为他倾心,让他厌倦。
她们一直在说着,朝他说出些什么,好让他捕捉抓获。却从不知道他想要什么。
而她背过身,紧闭口唇,蜷曲自裹着,发出沉沉的抽息声。她不说话。
她不对他说那些,本可说出的话。
但依靠某种强劲的意志恢复一些神志时,她只对他说:“周总,我睡着了就好......”大抵是让他不要费心,“您先去忙......,要紧的事!”无需挂碍!
那么,什么才是对他来说尤其迫切,需要引以为重、记挂于心的,要紧事情呢?
鲁莽比怯懦更接近勇敢的美德。
只消偶尔的冲动。
轨道便折转出意想不到的路线来,虽然无法确定那道路是否安全可靠,但有路就是好的。
亦如人们常说的,走一步算一步。
沈念升无意拨通孔妙玲电话,立时挂断后醒悟,是不安与恐惧导致的——她实在不敢以身犯险受人摆布去违法涉毒,以致拨通了根本不能回答她疑虑的人的电话。
没有人能给她答复。
她于是在无声的沉默间隙获知答案。独自一人,不假外力。
沈念升按照约定去转交地。
只有一次机会,她因此必须勇敢些。
像很久以前那样,赌自己赢。
她计划打三个电话,接货人、派出所以及牧野前台。
她要告诉接货人,上午十点准时到巷口面馆取货。
然后实名向公安举报,裕民巷五味小厨面馆,上午十点有人开展毒品交接活动,请求侦办。
最后拨通的牧野前台电话,说:“请你告诉我,张承翰的去向!作为回报,我可以请你吃饭!”
她坐在人迹罕至的店子里,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噗嗤一笑,“小妹你真是,我说啊,事成之后,自然会让你看监控的咯!都说好了的嘛哈哈——!”
他大概没有真正听懂她在说什么。
“我和客户约了10点交接,我另外实名向区公安大队举报这次交接的详情,还有十分钟好戏就要上演了。所以我最后再问你,张承翰的去向,注意,我要他的去向,而不是视频!”
“你——,告诉警察干我屁事!又不是我在——”
“我被抓后,会如实向警方批露你是幕后指使,做案主谋!”
“无凭无据的,怎么证明受我指使,臭丫头你他妈别惹事,小心我——”
“你交代我怎么交接的那番话,我听的可认真了,不仅如此,谨防失误坏事,我特地录了音好回家认真研听学习呢,你要不要听一听?”
“操你妈的,个婊子养的,你试试,有种你他妈倒是试试,看你爹会不会信你的屁话,个斑马的——”
“还有几分钟了,张承翰的去向,要是不想吃我请的牢饭的话,麻烦告诉我吧。”
他没有再说话。如果咒骂也算是一种人话。
“待会儿人取完货可就犯罪既遂了哦!我既然敢让自己被抓,就一定会找个好朋友一起进去,你如果真这么厚道,宁愿帮他不顾自己安危,那这饭还真是请定咯!”
“他妈的,你他妈的是什么也不吊了是吧,你小心我弄死你啊,臭婊子养的!”
“用不着这么暴躁的嘛,事情还是有的商量的,只要你足够诚恳,快哦,好像有人进来咯——”
“你妈的,在司佳,那小子被人带去司佳厂区了。”
“哪个厂,具体地址,我必须找到他本人,见不到本人,咱们还是一起吃饭吧!”
“佳海园区,北楼三栋603室!妈的,别说是我说的,操了!你——”
“你的指导录音等我见到他本人会删除的,另外,谢谢你的诚恳相告!放心吧,我不会让自己落网的!”
未及对方再作回复,她挂断电话。并夺门而出。
她点的一碗热干面并没有吃。她计划要打的另外两个电话,安全起见,当然也是没有打的。
不过,在想象中,她已经打过,像多年前比拟死亡一样,她犹如亲历般,经受了那可怕的事迹。
于是才能,从言语声线中,传递出一种令人信服的别样真实。
沈念升随即去往司佳二厂,她一路都诫勉般劝告自己不要多想,严戎回国不过几个月,不可能连张承翰都受他操纵。
他根本没必要这么做。
他们无怨无仇的。
沈念升到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厂区偏僻,在城市的东北四环线外沿。
她向门卫说明来意并恳切表示,她愿意留下身份证作抵。保安室的队长已经拿出登记簿了,但看到她的身份证后打了一通电话。
那通电话过后,给她答复:厂区今天做内整盘存,要迎检评级,不接待临时外客。
并把她的身份证还给她。
她没有再纠缠。只静静收好自己的身份证,后知后觉发出苦笑。
电子厂区占地十几亩。高墙圈围,隔外阻内。
但万事不能全,一定有缺口,任何围墙都不可能固若金汤,一定!
她在烈日炎炎的正午时分,绕着墙走了大半圈,发现一个大土岗,不知是有人要建房挖的地基堆土还是修路,
总之,垒起一米多高的土垫,站在上面,能越过围墙看到内里的概况。
白杨树被风吹的哗哗作响,她站在小土坡上终于感觉到一点凉意。然后开始为翻墙做准备——搬些垫脚砖。
她一边搬砖一边想着,她要是像孔妙玲那么高,估计就能直接翻越了。
来回搬了三趟,每趟大概五口砖,太阳毒烈。她饥渴难当觉得胃在抽搐,有些后悔。早上还是应该把那碗面吃掉再走的。
不过,那样就会更渴了吧。
垒好砖,踩上去,抬腿跨上墙头并不是难事。
难在如何下地。
这午后真寂静。远望附近荒疏的自建房大多门窗紧闭,空调外机在转动。有几个小孩儿在路上跑,不一会儿也没影儿了。还有一个老奶奶,在自家门檐树下,打起瞌睡。
再没有其他动静。
只有风声。以及哗哗响动的杨树在絮语。偶尔落下几片不明旨意的叶子。
明明还是正夏天。
沈念升定定神提醒自己不能耽搁,形迹可疑被人发现事小,再让张承翰溜走就不好了,于是咬咬牙,想要侧身打算双臂扶墙,再慢慢顺墙滑下去。
她艰难的侧过身,用手扣住墙沿,粗粝的水泥墙面磨刮掌心的感觉让一些过往的记忆重现。
以致她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那个身手敏捷矫健的十六岁少女。
十六岁时,沈念升讨厌星期三。
当然,让十六岁的沈念升怨恨的东西可太多了!空气净化器的噪音、口味寡淡的食物、一个人上早课时踏足的黑暗走道、衣柜里那锋利的挂衣钩、永远不会开花的琴叶榕、枯燥的对话内容以及,父母的笑容。
他们的笑容总也与她无关。他们并不为她喜怒哀乐。
她们会在每个月的第三个星期三,隆重且满怀敬畏的带着他们的小女儿去医院。
回程他们会在燕刹海的湖边逗留,散步、远眺,自备的餐点齐全精致,湖水清澈而广袤,大多数时候只有他们。
星期三,特地请假的爸爸妈妈专为避开人群,带着他们的小女儿出行。
为了延续生命体征。为了营造有限梦境。
他们永远留在了那个星期三里,终于不再醒来。
轻盈的、舒展的、灵巧有力的,蹬住墙壁,只要能拉住这具躯体,就能继续行进。
朝向梦境不可预知的领域。
十六岁的沈念升成绩斐然,面容亮丽,体顺条正,性格开朗,她的美和优异无法单用词语概括。
言语漂浮无根,但沈念升在人们心里的形象却真实而具体。
她乐善好施,送出的礼物比收到的更多,女生以收到她的赠与为荣;她伶牙俐齿,遇有不公平的班务分配,一定据理力争,班主任也信服;她笑颜动人,对班级里那被人无视、厌恶的人都笑的亲切有加;她会把自己的午餐让给别人吃,她借出雨伞给别人,自己却冒雨回家;她用自己的零用钱给人买生日礼物,她还会给予别人那意想不到的温暖与拥抱。
她简直就是神的女儿。
当她坠落的时候,人们应该本能伸手去承托,并心怀感恩这照拂的光耀时刻。
严戎是想赶上前去的,像多年前那样从下仰望着她,伸出手去,哪怕她不需要,也义无反顾朝她伸出双臂,意图接住她,让她免受伤害。
然而,从接到保卫室发来的身份证信息,至追查到她的行踪。他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走了很久,太阳晒得人发昏。
他深觉她仍然是个狠心的人。有着令人绝望的固执与坚韧。她始终走在他的视线里,和少年时期他尾随护送她的情形一样,一样的永不回头,不会回头看看他。
他从不在她预计的未来里,脚步如风,执意奔现的,根本不是他。
然而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对他施以这么多的爱意,使人昭昭不知所终。
久久不能醒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