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已是岁旦在即,长安城上下忙碌。
箓竹捧了神荼、郁垒桃符和沉木一起往大门去,门外长街锣鼓喧嚣一片喜庆。舒醴头一次正旦在京,父母不在身侧,川朗也回了蜀南,难免冷清些。顾翁天未亮便吩咐后厨备下守岁宴,都是依着舒醴的喜好,更添了驱寒的椒柏酒。
“姑娘,”箓竹一路欢喜进了后院,“你看!”她怀里竟抱满了成段爆竹,“夜里可以放爆竹了!你说那山臊听了会吓成如何模样?”这丫头倒是添了几分节日的喜庆。
舒醴凭栏远眺南天:“今岁虽不能跟随父亲祭祖,在这院子里摆上酒馔遥寄远方,想来心意也是相通的。”
舒氏酒行在长安分号众多,岁旦除了当地的伙计告假,其他南来的掌柜、账房和伙计皆来舒宅守岁,顾翁将他们召集一处聚会守岁,以解思乡之苦,各处分号的人正陆续往主宅聚集。长安暮色近,爆竹渐起,各家各有欢喜。
元狩元年,河南郡召审刘建。
刘建愤懑告发淮南王太子刘迁及其朋党密谋之事,因此案牵涉广大,故而廷尉张汤星夜奏报武帝,武帝明里遣廷尉右监佯作拜访淮南中尉,暗中逮捕太子刘迁,令霍去病随行密旨执行。却说那淮南王刘安窥得廷尉监前来,遂与太子刘迁急召淮南相与二千石,阴谋杀人起兵,孰料淮南中尉早有觉察,托辞未赴鸿门之宴,刘安谋逆之事胎死腹中。元狩元年冬月,武帝以阴结宾客、拊循百姓、为叛逆事诸项罪名,发兵淮南国。未料诏令未达,刘安已横剑自绝,随后王后荼、太子刘迁及参与阴谋者尽遭夷族,其女刘凌于长安府邸饮鸩而亡,淮南国除为九江郡;不出旬月,衡山王刘赐密谋之事亦泄露,刘赐畏罪自裁,同谋者皆枭首示众,衡山国废为衡山郡。淮南、衡山两案皆穷根本,株连而死者逾万。自此整肃,汉室中央集权以雷霆之势鼎盛至峰,未央宫诏令所至,诸王莫敢仰视,汉廷威权如山岳巍然,再无封国可撄其锋。
岁聿云暮,日月其除。
如此辗转河南及衡山两郡,待到案情落定,已是元狩元年冬初。
官道上朔风裹骑,当先那匹汗血马鬃间凝着细碎冰晶。
“少郎如此赶路,这马怕不得累死?”齐丰追得好生吃力。
“快?少郎恨不能生出羽翼!”毕城扬鞭劈开雪粒笑应,玄色披风卷出城阙剪影,三人朝着长安的方向绝尘而去。
一行人自衡山郡出发,星夜驰骋,不过数日便抵达长安。
一入京,霍去病不及卸甲直入宣室:“淮南衡山两案已结,逆党尽诛,请陛下过目。”宣室殿椒墙暖壁,霍去病单膝跪在西域毛毯上,褪下的鹿皮彩绣片金云纹长靴犹带淮水河畔泥痕,一身风尘。
春陀将奏章呈至浮雕九龙漆案上,武帝抬手示意霍去病平身:“南下一趟,可有所得?”眉间赞许之意分明。
“多谢陛下记挂,此去历练见识不少,江南物阜民丰,皆仰陛下圣德!”这盛赞滴水不漏惹得武帝龙心大悦,恩赏不少,留他一道共用午膳。
“随吾一道,瞧瞧你姨母去!”
“臣衫履不整,陛下不怪已是万幸,这一身尘土莫要惊了姨母凤驾……”不待霍去病把话说完,武帝一把拉过他朝着椒房殿的方向过去。
纵是寒岁冬月,椒房殿中却是花团锦簇,暖意阵阵。偏殿两排宫娥伺候,早早备下一桌子好菜。卫子夫披了件银褐长寿织金锦玄狐裘领披风立在殿外等候,红梅之下愈显雍容。远远见武帝和霍去病二人踏雪而来,满眼欢喜。
“如何立在风里,快些进去。”武帝满心怜惜扶起卫子夫。
“陛下圣安。”卫子夫接过武帝的赤貂氅衣交给紫苏。
“姨母金安!”霍去病合拳作揖,深鞠一躬行了大礼。
“出去快来一年,竟是又高了一截,”卫子夫又爱又喜,“今日备了你爱的吃食,快快入席,快尝尝新煨的鹿筋羹。”说罢将二人引进偏殿。
“吾今日在皇后这里能讨到吃食,还得是沾了骠姚校尉的光,哈哈哈!”武帝心情甚好,话音未落,举箸笑叹,“前日信中还说再有几日方至,不想吾今日才下朝,就见这孩子急吼吼往宣室殿来!”
“待会儿出宫往你舅父那边报个平安去,前几日他才念叨你来着。”卫子夫给霍去病夹了块鹿肉,嘱咐道。
“姨母说的是,去病出宫就去。”鎏金博山炉腾起袅袅青烟,霍去病只管低头喝汤,心思已不在宫中。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年下冬狩还能讨个好彩头!”武帝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去年缺席,上林苑中失了生气!吾新得的好几匹烈马没人能驯服,哈哈哈……”
“那今年可得好生会会这良驹!”霍去病眼里盛了金戈星光,颇有兴致。
暮色初临,侯府朱门被叩得震天响。
“山岚!赤灵!”毕城裹着满身寒气一进府就扯着嗓子喊道。
“可是齐丰毕城?”山岚提着裙摆头一个到了前厅,鬓边绢花都在颤动,“终是回来了!”心中一阵欣喜。
“快快备些酒菜,饿得紧!”齐丰一把将佩剑拍到桌面,抓过案头茶壶仰颈满饮,茶汤溅湿前襟。
“我的军爷,你这是哪般作风?”赤灵听见响动赶到前院,正正撞见齐丰的粗鲁样。
“那可不?你当少郎的千里驹是纸糊的?”齐丰放下茶壶喘了口气,抹嘴笑骂,“这一路烟尘追得我等险些脱力!”
“少郎呢?”赤灵寻了一圈,未见人影。
“少郎快马去了宫里,有些时候了,该是要回来了。”毕城解着护腕应道。
“且等着,酒菜马上就来。”话音未落,山岚已推着赤灵往汤池去,“快些去备下少郎的换洗衣物,烧好热水,别叫少郎空等。”
“那是自然!”赤灵眼里添了光彩,少郎足足一年不在府里,赤灵巴望得紧。
水天未时,乘风扬蹄出了宫门一路直奔冠军侯府。长安风硬,扬起霍去病袍角翻卷如云,惊得沿街商贩纷纷避让。
“少郎!”府门前两列灯笼高悬,林管家携了府中一众下人在大门外候着。
“见过侯爷!”府兵见了军礼,接过缰绳牵乘风往马棚去。
霍去病顺手递过马鞭,赤灵连忙上前接了过去,鞭梢簇满冰碴。
“都不必拘着,各自忙去。”他向来不喜拘谨,府中都是林管家立的规矩。
霍去病径直去了汤池,连日赶路一身尘土粗糙得紧,赤灵、山岚跟上去服侍。
“你们下去吧,不必候着。”汤池外厅沉香袅袅,药香氤氲,霍去病收住步子,赤灵捧着熏衣欲言又止,二人终究被屏退在外。赤灵心细,汤池内特地加了艾叶、葛根、白芍和少许薄荷煮过的几味药,凝神去乏,清香萦绕。霍去病撇开衣袍阖目潜入池底,乌发浓密铺在池面如墨莲沉潭。
“少郎瘦了。”山岚跟在霍去病身后,少郎显见的腰间空阔,那玉牌带头分明比出门前紧了两寸。
“何止瘦了,更黑了!那南边的日头也是歹毒。”赤灵挨着山岚在台阶上坐下来,“不过……”赤灵唇边浅笑未再言语。
“可不兴你这副模样取笑少郎去!”山岚扭头拧了赤灵胳膊警示。
“我哪有取笑少郎,过几日就是少郎生辰,原还怕少郎赶不回来,如此今年的寿面总算没有耽误,如此真好!”每年冬月廿六,赤灵都会为霍去病煮一碗寿面,卧两只鸡蛋。
正顽闹,却听得身后磁实低沉:“何事如此开心?”一扭头,少郎已然换了衣袍立在厅外,湿发披散如瀑,风姿灼灼一身挺拔:“进来束发!”
二人收敛笑容,却也知道少郎并未真的计较,规规矩矩进去服侍。
“我去趟长平侯府,晚膳不必候着。”霍去病吩咐山岚,“叫齐丰、毕城两人也好生休息,不必跟着。”
“是。”
相思戌时,霍去病才从长平侯府出来,并未骑马,长安初雪碎琼乱玉,只听得长靴落地声响。去岁今朝,已过一年,霍去病负手立在夕阴街口,长风猎猎,初雪满肩头。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冬狩开猎!”
隆冬风烈,山林涌动,上林苑擂鼓震天,雀起蔽日!
冬狩是冬至祭天大典前震慑诸侯的雄武盛宴。早在半月前,将作大匠便要协助上林苑召集附近百姓踏雪勘界,下属工官及上林苑虞人持青铜矩尺丈量猎场,每百步三表竖立标识。至开猎前三日,再根据地形标识插旗为记以便狩猎部曲汇集。武帝每年冬狩演练部曲,五色牙旗依山势林立,声势浩大气吞山河,恍若天兵布阵,上林苑鸟兽奔走,肝胆俱裂!
“左边!左边!合围!”
“莫叫那巨犀逃了去!”
只见虎贲营百马攒蹄尘土飞扬跟在霍去病后头,迂回包抄截断犀群退路,照例是狩猎场上最烈的鹰,抢了一众将军的彩头!战马雷霆惊得其余部曲坐骑嘶鸣倒退,不敌虎贲营坐骑两侧野兽左耳!
花青酉时,暮色染红的献功台上獐鹿熊罴堆成血色山峦。
“哈哈哈,今年冬狩各部战果颇丰,”武帝抚掌大笑,“赏!”大手一挥,将猎场中间献获的肥美麋鹿当即分赏三军。
“天佑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营跪行军礼谢恩,山呼之声震落松枝积雪。
“说得好!天佑大汉,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武帝心生欢喜,下令就地生火。
日暮山黑,篝火盛大,山林间野味飘香,星河坠入酒樽,载歌载舞之处皆是袍泽情谊。武帝独坐金帐,眼中星火点点,若有所思,忽地端了碗烈酒泼入火堆,轰然窜起的青焰映出篝火跳动的万里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