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世间,其实只有玄洲岛和不周大陆两处的灵气差异极大,需要均衡。
昆仑、蓬莱、瀛洲、琉璃这四岛本就是海上仙岛,上古以来便是仙山福地,灵脉宽广,灵气更是充盈每一寸土壤。
沧海岛乃妖族据地,自有行麐君与诸灵兽管控,他没有插手干预。
关于阿祢乱的记忆到此结束。
心底有所思忖,但时间快到了,他没想太久,又问李惟道:“还有事吗?”
“有,”李惟道,“明殊菩萨要我转告仙尊,北海之上的黑沼渊是一条蛟龙堕魔而成。一个时辰前,四位仙尊已合力诛灭此魔,再过两日便能抵达玄洲岛。”
两日,姜忘心想,果然。
他身上的傀儡咒术加快了两天,姬恪彻底化妖的时间也提前了两天,现如今,仙盟也比预计早到两天。
北海中的黑沼渊果然是故意为之,为的便是拖延时间。
伏吟果然野心极大,她想将前来支援的仙盟仙使,一网打尽。
她要坐镇宣国,必不可能亲自去北海之上引蛟龙堕魔布下黑沼渊。那么,是谁在帮伏吟?
而且,为什么会是蛟龙?
姜忘:“可知那蛟龙的心魔是什么?”
李惟:“不知。此蛟龙的黑沼渊里尸骸堆叠,遍布魔物,四位仙使连蛟龙的魔茧都未能寻到。但明殊菩萨曾叮嘱过四位仙使,让他们诛杀心魔时取此魔的一滴心头血。菩萨言,来日仙尊见到心头血,就能从中看出此蛟龙入魔的原因。”
的确如此,有心头血,他便能施拨观照影之术,看到这只蛟龙的生平。
对于李惟的回答,姜忘也并不意外。
并不是每个人进入地狱洞或黑沼渊里都能寻到魔茧,顺利地进入到魔茧之中。
多数情况下,进入地狱洞或黑沼渊里,人们只能看到无穷无尽的尸骸与魔物,连心魔本体都寻觅不到。
因此,进入黑沼渊风险极大。灵仙之下会当场堕魔,但就算灵仙之上,待的时间一久,也会被潜移默化地影响,诱出心魔。
姜忘:“四位仙使可都通过了明心镜测验?”
天下仙者,进入黑沼渊后必须立马进入明心镜中,以防生出心魔而不自知。
李惟:“时间紧急,四位仙使刚进入明心镜不久。一有结果,我会立即告知仙尊。”
明心镜测验大概需要六个时辰。也就是说,明天申时他才能知晓结果。
姜忘道:“好。”
已经寅中三刻了,断开神识之间的连接,他立刻赶回荧惑宫中。
掀开帷幔,将黑红线系了回去,险之又险,姜忘刚刚躺下,姬恪就醒了过来。
金红的眼蓦地睁开,望向身侧。
躺在血红冷玉床上,两人中间隔着足足一拳的距离。
更何况,姬恪醒得实在太突然了,姜忘尚未来得及入睡。
四下漆黑,万籁俱静。
这是第一次,姬恪夜半醒来时,姜忘没有紧紧地依偎在他怀中,甚至……没有睡着。
从未设想过的情景,姬恪也不禁有一瞬愣怔,识海中更是一片空白。
虽闭着眼,姜忘仍能感受到姬恪的视线,更能猜出姬恪的反应。
现在装睡只会引起姬恪的怀疑,姜忘没有犹豫,颦起眉,低低呼道:“痛。”
痛?!
心下一惊,姬恪立马将姜忘揽进怀中。
手抵住姜忘后背,姬恪一边熟练地输入灵力,一边关切问道:“师尊,哪里痛?”
“哪里都痛,”倚在他怀中,姜忘眼睫半阖着,神情恹恹地,难得流露出来的脆弱,小声道,“好难受。”
此一举也并非全然作伪。
姜忘确实感觉很痛,之前是有意压制,现在无需强撑,他脸颊旁立刻便浮出了冷汗。
涌入姜忘身体的灵力一时间更充沛了,心底的怀疑尽皆消散,望着姜忘,姬恪的神色愈发晦暗难明了。
时至今日,千丝万缕咒已进行到了最后一个阶段。
这两天,他又突然加大了温泉里的药剂剂量。
伏吟之前便提醒过他,千丝万缕咒的最后一步深入神魂。
烙印在神魂上的、非自愿的咒法,一定会引起神魂的强烈反噬。
神魂越强大的人越痛苦,姜忘尤甚。
伏吟要他舍得,莫要心生不忍,前功尽弃。
从前,他或多或少地总还是享受着姜忘虚弱痛苦时对他下意识的依赖。
可自那天温泉之后,他便不想再让姜忘痛苦,无论出于什么原因。
可是这何其矛盾?
姜忘如今承受的一切痛苦,本就因他而生。
可他想留住姜忘,又从来都别无选择。
舍不得又能如何呢?
他的爱本就是自私的,若他能无私,便不会同姜忘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姬恪伸手,轻轻地抚过姜忘眉眼。
无论如何,结局将近了。
或成功,翻云覆雨,只手遮天,所愿皆得。
或失败,美梦破碎,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但无论什么结局,他都无悔。
就算他此生注定只能得到这十天朝夕相伴,亲密无间,也胜过百年蹉跎,千年混沌,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修长的眉仍颦着,姜忘的痛既是神魂之痛,就不再是他输入灵力能缓解的。
姬恪翻手,化出宁魂丹,喂给姜忘。
一连喂了三颗,姜忘的神情才终于舒缓,平静地睡着了。
一动不动地抱着人,姬恪忽而于姜忘眉心落下一吻。
他有些茫然地问道:“师尊,你会永远记得我吗?”
自然无人应答。
静了静,姬恪又从他的虚空戒中取出镜月花环戴上。
除了镜月花环,他还取出一物,是一只用月池玉水凝成的鲲。
这是他刚上昆仑山读逍遥经时,姜忘顺手捏给他的小玩意。
浪潮迭起,深蓝色的鲲在他掌心游来游去。
姬恪松手,鲲便化成了大鹏鸟,展翅高飞,于夜色中划出道道浅淡的灵光。
怕它吵到姜忘,姬恪又伸手把大鹏鸟抓回。
望着在自己手心自由自在游弋着的鲲,姬恪蓦地记起了一些往事。
那是他入昆仑宫的第三年,恰逢逍遥仙宗大选。
这次大选,共选出一百七十二人,其中有一个十七岁便金丹期大圆满的少年,是这次入选之修士里天资最卓越的一个。
昆仑大殿上,那少年言他只愿拜姜忘为师,不然就辞昆仑而去。
姬恪彼时也刚好十七岁,聚灵后期,离凝丹还有些距离。
对自己的修行速度,天资好坏,他本来无任何可以拿来对比的对象。
毕竟与他师尊同辈的谢归一、孤竹、崔归都未收徒,他又整日待在昆仑宫中,只顾自己修行,不问世事,而姜忘更不会在乎他修的快慢与否。
直到这名十七岁便金丹期大圆满的少年出现。
同姜忘相关的事,就算他对外界再漠不关心,也总是会听入耳中。
自拜姜忘为师起,姬恪便无由来地笃定了姜忘是他一人的师尊。他从未想过姜忘还会收第二个人为徒。
可想要拜姜忘为师的人就这样出现了,沸沸扬扬,轰轰烈烈,还天赋极高。
姬恪自然十分在意。他不想有师弟,不想姜忘再收任何人为徒,不想同任何人分享他的师尊。
可他又强行掩饰,不愿直说,又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拿自己同那少年对比,读经时也浮躁不静,心不在焉。
姜忘就是那时,用月池玉水凝出了这只鲲鹏送他。
幽蓝色的鲲,十分精巧灵动,游着游着,便扶摇直上,变为鹏鸟,鸣声浑厚,震荡人心。
姜忘还言,若他能静心读完逍遥经,就带他去北冥看真正的鲲鹏。
若放平时,姬恪一定会收敛起所有心思,认认真真读书
可那天,游弋在月池中的鲲越逍遥,飞翔于空中的大鹏越自在,他心底就越刺痛难受。
终于,姬恪不再强装无事,将连日来压在心底的恐惧与不安问出了口。
他问姜忘是不是打算再收一个徒弟?他是不是马上就要多出一个师弟了?
他还想问,若他经读的不如他未来的师弟好,姜忘是否就要把他扔在昆仑宫里,不带他去北冥看鲲鹏了?
他还想说,若姜忘要再收徒,不如先把他逐出昆仑山,
后两句气话虽没说出口,但他流露出的情绪已暴露了一切。
姜忘那时才明白他为何不静,又为何突然心乱。
时隔多年,姬恪仍记得当时姜忘的回答。
“我不会再收徒,”斑驳的树影,混杂着鲲鹏的鸣声,姜忘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道,“教好你之前,我不会再收任何人为徒。”
冷香拂面而来,连日来的不安顷刻间烟消云散。
随即翻涌而来的是欣喜,还有几分莫名的委屈。
“怎样算教好我?”他不禁问姜忘道,“是和你一样成为天仙吗?”
姜忘:“教到你不再需要我之时。”
他怎会不需要姜忘呢?
姬恪完全想象不到此生还会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因此,那时的姜忘作出这般承诺,在姬恪听来,自然无限趋近于永恒了。
永永远远,都只有他一个徒弟。
那一瞬,姬恪记了很久。
明明很在乎,却不肯承认自己在乎;明明很欣喜,却不肯流露出分毫情绪;明明很享受,但更不愿承认自己享受。
别扭地转过脸去,他一板一眼地念起了经。
可借着书本遮掩,他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翘起。
那时的他还不明白自己的心。
回过神来,姬恪又看向手中的鲲。
渡劫化神之事,他已有九分把握。
但既有一分的风险,便无法忽略最差的结局。
若他死在天雷劫中,姜忘会记得他吗?
一定会记得,毕竟他是姜忘第一个的徒弟,更是姜忘直到今天仍没能教好的徒弟。
若他魂飞魄散,姜忘就再也无法教好他,也就是说,姜忘此生都无法再收徒了。
死或不死,他都是姜忘唯一的徒弟。
这般的唯一,倒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