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句讨伐砸下来,迟牧年抬头看他,下意识握紧小手。
过了快一分钟才轻声开口:“我不是。”
但具体是什么,后面那些他没法说,因为好像就是有点那个意思,江旬说得一点没错。
盯着眼前这张受伤又委屈的脸,迟牧年垂下头:
“对不起。”
说完以后没再看他,默默从床上爬下来,光着脚绕着木床跑一周,换好鞋子以后往午休室外边走去。
他俩刚虽然不大不小的吵一架,但声音不大,周围崽崽没一个发现的。
江旬等他走了以后才重新坐下来,胸腔上下起伏,眼睛红得骇人,好半天才完全平息。
瞥眼旁边空落落的小床,江旬知道今天中午大概率睡不着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养成的习惯。
江旬讨厌幼儿园,讨厌老师同学,准确来说他讨厌一切有人的地方,他讨厌所有人。
所以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江旬往隔壁那张床看过去,小小的心脏揪成一团。
这个人更可恨。
可恨到他希望对方从来没出现过,干脆从现在开始就消失,以什么方式消失都可以。
或者——
实在要出现那就老实待着,最好像那只被他藏在衣柜里的破布偶,一动不动,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江旬说不清楚这是什么,太过短暂的人生经历让他对现在的感觉没有任何头绪。
他侧脸抵着床上的枕头,无数个声音出现在周围,啃噬他的耳朵:
“你是个疯子。”
“你跟你那个爹一样,你们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求求你,你别在这个家里了行不行,我看到你就恨,看到你就恶心!”
“你怎么不去死,啊?”
“怎么不去死啊!”
又来了......
江旬翻了个身,在一片黑暗当中睁开眼。
是啊。
他怎么不去死。
江旬从生下来起,就没有人能比他对“死”的理解更深刻。
要是那时候直接死了就好。
江旬闭上眼睛,等到四面八方的黑暗一起向他涌向来,他先是正躺着,到后来转过身对着另一张床。
空荡荡的床铺,他把被子举过头顶,用小小的身体把周围的中缝死压住,不留半点空隙,整张脸完全闷在里边。
耳边先是能听见细微的走路声,到后面完全安静下来,什么都听不见,身上除了厚重的压迫感什么也感受不到。
其实死了也差不多是这种感觉。
江旬闭上眼,让自己完全沉浸在黑暗里。
意识模糊之际,感觉到有什么熟悉又可恨的东西靠过来,他本能地张开嘴,对着那东西上来就是一口!
被忽然咬住的迟牧年:“......”
他本来中午没准备回来的,跟生活老师打了报告,想去外边陪飒飒。
但是飒飒一直在睡觉,似乎还有点起床气,没逗两下就睁开眼,身上的毛全竖起来,像是要咬他。
旁边一直有老师守着,迟牧年想跑没地儿去,到最后只能被牵着回到午休室。
看到江旬整个人埋在被子里,额头憋得通红。
这个年纪的小孩这样睡觉特别容易缺氧,巡逻的老师看到都会帮忙把被子扯下来。
迟牧年先看见了,原本只是想帮他把顶上的被子扯下来一点,没成想刚伸了根食指过去就被人一口叼住!
“嘶......”他极小声地倒抽一口凉气,抽一下没抽回来。
没被飒飒咬倒是在这被啃一口。
江旬咬了快两分钟才松嘴,整个人似乎卸了力气。
眉头也不像之前那样紧蹙着,胸口微微平复,从头到脚都放松一些。
救出自己小手指,迟牧年捧着它滚到床榻的另一边去,不停对着那呼呼吹气。
其实江旬咬的不深,小孩的牙齿也偏稚嫩,但这么一下肯定疼。
想起中午人冲他喊的那些话,给人希望又亲手把它浇灭,类似的事情发生一次就够了。
迟牧年叹口气,心里五味杂陈。
折腾一中午,他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的,翻了个身又转回去。
午休的时间剩不下多少,还没等迟牧年睡着就被周围动静吵醒。
周围崽崽稀稀拉拉的,大伙都下床,穿衣服裤子,隔壁小床上已经没人了。
迟牧年垂着小脑袋回到外边教室,刚坐下就见江旬被生活老师领着从教室外头进来,应该是刚去完厕所。
路过第一排的时候仍旧面无表情,像中午那一口不是他咬的一样。
迟牧年觉得对方是真的没注意到。
“年年,你手这儿是怎么啦,被飒飒咬的?”顾姗姗每次睡醒以后都要在桌上趴会,刚趴下去就指着他手指。
迟牧年只好“啊”一声,扯扯袖子,把那块地方挡住,漫不经心接了句:“就是飒飒。”
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但其实还是有点疼,又疼又刺挠。
迟牧年下午的时候忍不住往那挠两下,居然开始往外渗血。
“老师,我想去厕所。”他举起手以后快速收起来。
被保育员领到厕所的时候,趁对方没注意,到水龙头那儿把手上那点红血丝冲掉。
刚把手放过去,洗手台旁边多了个人。
是江旬。
他刚好也在这,视线停留在他手上那两道红血痕上。
迟牧年看见他,立刻条件反射道:“我自己挠的。”
江旬咬了瞬下唇,两步从洗手台上跳下去,什么都没说的就走了。
下午幼儿园组织看动物成长日记,所有大班小班都被带到一楼礼堂。
今天的主角是刺猬。
前边还挺有意思的,刺猬一只只圆滚滚的很可爱,但到了后边就有点偏解说类的内容,一帮崽子们听着都坐不住。
尤其是大班的学生,早听不下去了。
“好无聊啊,还不如回去睡觉呢。”
“上周末我家里才带我去的动物园,那些可都是真的,跟这个上面不一样。”
“要不我们出去玩吧,就说去上厕所,反正这么多人老师又看不住。”
“行啊,那咱们悄悄的,从后门。”
......
周围一群大班生吵吵嚷嚷的,小班这边也昏昏欲睡。
程成半个大脑袋垂迟牧年肩上,嘴角耷拉着半打口水,显然是中午没睡饱。
迟牧年也原地打了个哈欠,往四周去看。
稀稀拉拉有几个崽崽已经没影了,负责管他们的生活老师也不见了一个,应该是看着他们玩去了。
幼儿园小孩总是要人看着,但实在坐不住又不能硬来,除了上课的时候,其他时间会尽量给崽崽自由。
“我出去透透气。”迟牧年环顾四周,两腿往前,小屁股从凳子上滑下去。
程成揉揉脖子,身体都坐直了,“啊,可以走了嘛?”
“要不要一起?”迟牧年问他。
程成眼睛一亮,显然是也想跟着,但他平常看着咋呼,实际还真没这个胆子。
从人身上磨磨蹭蹭下来,摸摸鼻子:“不了吧。”
迟牧年点点头。
弓着身子,溜达到他们这排最外边,左右看看没人注意到他,继续往礼堂外边走。
他们的礼堂和教室紧挨着。
出去以后迟牧年没再去别的地方,回了二楼他们班教室。
先是在桌上趴了会,觉得不够舒服,干脆门口脱了鞋,回到他们午休室的小床上,躺上去以后美美闭上眼睛。
中午没睡饱,刚好趁这个时间回来补觉。
迟牧年不是那么嗜睡的人,但这具身体明显很贪睡,不仅贪睡,还动不动就生病,都快给迟北元愁死了。
迟牧年睡到一半的时候,听到外面门有动静,应该是有人进来。
是老师么.....
迟牧年心想,但他实在太困,根本没精力管什么老师,想着反正抓到以后好好道歉就可以。
不过那个步子没停留多久,好像只是开了个门就走出去。
迟牧年一觉睡得很舒服,再度睁眼时眼睛都睡大一圈,撑着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他其实算好时间,这个时候跑回去礼堂,再跟他们同学一块上楼刚刚好。
刚下床听到外边有人在说话。
是已经回来了?
迟牧年刚走到门口,听到外面一片声音:
“你就是那个小怪物吧?”
“上次打针的时候挡我前边的是不是你!”
“啧啧啧,这脸看着可真吓人。”
“喂,我跟你说啊,我妹妹也在这个班,你不许吓到她听没听见!”
......
声音越来越大,迟牧年立刻把休息室的门打开。
几个大班的孩子出现在他们班最后一排,把中间那个人团团围住,唾沫星子全部喷人脸上!
迟牧年远远看着,中午那口气突然顺着冲上来!
顿时什么都不管了,几步冲到那些人中间,拽住被围住人的手腕,像那天中午那样,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他们欺负你了?”
迟牧年扭头问他。
他语气严厉,稚气的嗓音却异常平稳,像是只要他刻意护着谁,谁就是安全的。
被他护住的小孩脸变了又变,抬头看迟牧年,心里涌起一阵复杂,很多抗拒的话明明已经在嗓子眼,可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去。
好像该说又好像不该,正如同这个人,在经历了中午以后,现在根本就不应该站在他面前。
他不懂自己在想什么,也看不明白眼前这个人。
手被握得很紧,明明跟他差不多大小的手,却有种安全感,正如那天在幼儿园后门,被牵着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他眼睛垂下来,把原本要对那些人说的话全咽回去,也默默收起捏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美工小刀。
江旬低着头,轻轻回握住旁边人的手,声音低低的,可怜得不像话,也很惹人心疼:
“恩。”
“他们欺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