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将饭菜吃了个精光,饭后没多久天色彻底暗下来。
家里只有一盏旧油灯,没有灯油,所幸蜡烛还剩几根,想着明天回洛城有机会添置灯油,这一晚便没再省着用。
苏静蘅临睡前将明天要穿的衣服提前收拾出来,听见堂屋一点动静都没有,特地捧着烛台过去提醒宁知序,叫他把最好的衣服拿出来明天穿。
宁知序正要休息,闻言皱皱眉,再瞧瞧自己穿的那身旧衣服,看起来确实不大合礼,便立刻起身从床板旁边拿出一个装衣服的包袱,当着她的面从包袱里一件一件地挑选衣服,说:“我觉得我这几身都挺好的。”
苏静蘅在一旁掌灯仔细看着他的那些衣服,一件赛一件的旧,也就他身上的好一点——嗯,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只不过人长得好看,身姿挺拔,所以穿什么都合身。
“你多久没做过新衣裳了?”
“新衣裳?这几件都是去年年初才做的,算新了吧。”
单衣只穿两季,去年做的衣服在他眼里算不上新却也不算旧,反正能穿。
收拾过来的这几件衣服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还有些打满补丁的,压根不能看,也就干粗活的时候穿一穿。
宁知序分不清什么叫好什么叫坏,他挑出一件觉得好看的,放到身前比划:“这一件行不行?”
其他的衣服都是短衣窄袖,他穿得多了,只有这一件是长袍大袖,瞧着华贵,平日不方便穿,也就逢年过节穿一次,所以虽然是几年的旧衣服,瞧着却比别的新一点。
苏静蘅看了眼,衣服的料子确实还行,比其他的衣服贵重风雅一些,就是不知道上身怎么样,便说:“你穿上给我瞧瞧。”
宁知序听她的话将衣服披上,转一圈,苏静蘅看了全身,立刻摇头:“不行,这衣服不衬你。”
“衣服能穿就行。”
他对这一件很满意,扯着袖子递到她面前给她看,“你看,这上面还有绣花,多好看,其他衣服都没绣花。”
一片绣花就把他哄得挺高兴,这位宁二公子平时在宁府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这绣花还没我绣得好看,你要是喜欢,回头我帮你重做一身,多绣几个花样,保证比你这个好。”
“真的?”
苏静蘅说是,只要有料子有针线,就是给他做一身满绣的都行,那不比这个好?
“可是——”
苏静蘅瞧他那固执的模样,义正辞严地打断他的犹豫:“别可是了,你这件衣服还有点太小了,穿在身上怪别扭的,你难道不觉得不舒服吗?”
一句话将宁知序彻底打败。
这件确实做了有些年头。
当时是往大了做的,可是这几年正是长个儿的时候,不知不觉就穿不上了。
偶尔穿一次,勉强塞塞还能塞进去,但穿久了就容易原形毕露——其实现在已经露的彻底了,原本拖地还要再长几分的袍子,现在才到小腿,苏静蘅都佩服他面不改色地夸这件衣裳,像一个成年的大人穿小孩的衣服。
看来是真心喜欢。
宁知序还想争取一下,从一堆衣服里翻出与这件配套的外纱衣,罩上,说:“外边这件纱衣长一点,能盖住下面缺的那块。”
苏静蘅摇头:“赶紧脱下来,这件已经不能穿了,你要是实在喜欢这一件,把衣服给我,回头我帮你改改。”
“……”
宁知序这下心甘情愿地脱下来,换其他的衣裳,一件一件试,苏静蘅都不满意:
“不行,这件太旧,料子太糙,像在地里做了一个月的农活然后进城赶集的。”
“这件也不行,颜色都落了,看看,这一块儿都发白了!”
“这件——嗯?这块补丁是你自己打的?不能穿不能穿,你也别当个宝贝一样收起来了,都放这儿回头我帮你改改吧。”
宁知序:“……”
换到最后也没一件让她满意的。
苏静蘅忍不住叹气,对比了几件还能看的,硬是要她从里面挑出一件,又觉得没一件能穿。
她定住,忽然说:“你那件喜服呢?”
“喜服?”
要他穿喜服回去?
这不太好吧,哪有人成了亲还穿着喜服出去招摇过市的。
宁知序说:“在那边,但还没来得及洗——”
苏静蘅:“拿过来。”
“……”
他乖乖听话将衣服拿过来,苏静蘅接过来随手掸两下,嘀咕道:“就穿过一次,都没怎么脏,暂时就先别纠结洗不洗的了,明天先应付上,回来再好好把它处置了……”
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宁家准备的这一套,半点不能浪费,到时候拆了重做,就算是一根没用的线头她都要用起来。
她替宁知序将外衣披上,红色的腰带随手搭在自己胳膊上,一边帮他整理衣角,一边说:“再把你那件纱衣穿上,这样就看不出来是喜服了。”
还能这样?
纱衣颜色太素,喜服颜色太艳,叠在一块儿,他倒没见过这样穿的。
心里怀疑是怀疑,却还是按照她的话将外纱衣罩上。
苏静蘅顺手圈住他的腰,替他将腰带系起来,宁知序上一刻还点头,心道这样穿确实挺好看的,张扬中带点含蓄,含蓄里又显张扬,是比其他衣服合适,下一刻就看见面前之人忽然抱上自己。
他脑袋当的一声,周围一切在这一瞬间彻底陷入沉寂。
苏静蘅自顾自替他系着腰带,丝毫没察觉他身子僵硬,随意地说:“就这样吧,其实你穿红色最好看,招摇惹眼,衬得人白净干练,发带也还用昨天那个,红色的,还有抹额,你这一条明天就别用了,过几日我给你多做几条新的,定比你现在用的这个好。”
她说着仰面伸手摸了摸他的抹额。
是旧的,毛糙的,不知是用什么边角料做成,没有多余的花纹,用得久了,脑门子上该留印子的!
宁知序屏息,不可置信地垂眸看着她:“你你你!”
苏静蘅冲他笑笑,问:“我怎么了?”
“……”
宁知序默默咽了口唾沫,逼自己镇静下来,小声说:“你穿红色也很好看。”
“那是。”
苏静蘅听了夸奖,一点儿不谦虚,“不止红色,我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宁知序连连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长得好看,穿什么颜色都合适。”
苏静蘅眼睛弯弯,再一次纠正他的话:“我就算长得不好看,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也都好看。”
宁知序:“嗯?”
这是个什么道理?
苏静蘅耐心跟他说:“天下那么多人,各人有不同的看法,千千万人那就有千千万种不同的看法,我不可能顺着所有人的意思,我只能顺着自己的意思呀,所以就算我脸上少个鼻子少个眼睛少个耳朵,身子少条胳膊少条腿,我觉得自己好看那我就是好看,旁的都是虚话。”
说罢,她瞧他一眼,提提眉梢,问:“你说我说得对吗?”
“对。”
她说的自然是对的,宁知序想都没想就点头。
“那——”
苏静蘅忽然凑近他,“你以后还听信旁人胡说八道,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好吗?”
“啊?”
怎么突然说这个了……
“你说啊。”
“我——”
烛火摇摇晃晃,比不过她一双眼睛亮堂。
宁知序被她盯得忍不住后退,奈何苏静蘅攻势太强,一直紧紧贴着他,他退一步,她跟一步,踮起脚尖好像恨不得把他盯出个窟窿,非要听到他的回答才肯放过他。
宁知序只好说:“不会,以后再也不会了。”
“……”
苏静蘅听言停下动作,眼里的光暗下去,嘴角仍带着一抹弧度,似笑非笑,良久,轻哼道:“你骗人。”
宁知序:“……”
他骗人?
他怎么就骗人了?
不对,她怎么就知道他是骗人的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不等他开口解释,苏静蘅又哼一声,盯着他说道:“行了,我知道跟你说大道理没有用,序公子脾气好,一直纵容我做事,那我可真的是会‘蹬鼻子上脸’的,以后要是再让我听见你说那些糊涂话,我不只要教训说你坏话的那些人,还要教训你!到时候被我掐耳朵根子你可别求饶,求饶也没用!”
说到“序公子”三个字时,她的腔调就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说完生怕他不相信,还解释两句:“之前那些我都是在跟你开玩笑,以后可不会了。”
宁知序原本避着她的视线,左躲右闪,听到最后一句,悄悄偏过头看她。
明明是警告他的话,说到最后却一点气势没有了,只是靠在木桌上,双手攥住自己的衣角,别扭地抠来抠去。
又是吓唬他呢。
宁知序眨眨眼,从恍惚中回过神,脸上的心虚一扫而空,立刻好奇地弯腰探着脑袋想借着烛火看清楚她此刻别扭的神色。
苏静蘅余光瞥见一道黑影凑近,一抬头就瞧见宁知序那双灿然的眼睛落在面前,温热的鼻息瞬间扑在脸上,他丝毫没有发觉,只是扯开嘴角,笑得放肆又有恃无恐:“行,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