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的呼喊声越来越急促,脚步踉跄地穿过一块麦地。突然,他余光瞥见一抹素白在枯枝间晃动,那歪脖树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正无力地悬垂着,麻绳勒进苍白的脖颈,鞋尖上沾着一撮黄泥。
“紫霄姐!”夏初的嘶吼惊飞整片山雀。他快步上前,拖起刘紫霄的身体,将人从绳套里放下来,刘紫霄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夏初跪在她身旁,指腹触上脖颈,感受到脉搏那一刻,他大大的松了口气。
很快,刘长青等人也赶到了现场。刘凌霄看着地上的姐姐,很是无措。嘴里重复的叫着,“姐姐...”跪到刘紫霄身旁想将人扶起来,却在看到那触目惊心的勒痕时僵住了,如今的姐姐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他哽咽着缩回手,求助的望向刘长青,“爹,姐姐她...”
刘长青被儿子的呼喊惊醒,踉跄着上前,拾起刘紫霄瘫软的手腕。这位行医数十年的老大夫,此刻手指却抖得摸不准脉门,平生第一次在病患面前失了方寸。
夏初见状连忙安慰:“刘叔别急,紫霄姐还有气息,咱们先把她抬回去再说...”
这句话像救命稻草般让刘长青稍稍镇定,他红着眼眶机械地点头:“对...回去...先回去...”
众人将刘紫霄抬下了山。这次直接送到了老夏家,出了这样的事,实在不好再让她借住在李家。
经过一番抢救,刘紫霄半个时辰后苏醒过来,刘长青望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儿,即心疼又是恼怒:“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才捡回来,怎就这般不知珍惜?虽说咱们现在是借住在此,但为父难道还养不起你们母子吗?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走上这条绝路?”
刘紫霄听着父亲的责问,只是默默别过脸去,任凭泪水浸湿了枕巾,始终不发一言。
这时,刘凌霄抱着孩子走了进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婴儿放在姐姐身旁,这个平时少言寡语的少年,难得地健谈起来:“姐姐,如今家里就我和爹两人。我们不觉得你和侄儿是负担,相反,能团聚在一起,我们心里是很高兴的。我和爹两个男人相依为命,连缝补都要请廖阿奶帮忙,着实不便,如今你回来得正好,我去学堂时也有人照顾爹冷暖。”
见床上人没有反应,他继续道:“爹常说,当年把你嫁得太远是他最大的遗憾,如今咱们骨肉团圆,虽是遭逢变故,却也算是三世同堂,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刘长青听了儿子的话,也放软了声音道:“昨日我已与你说明,你母亲已被我休弃,这个家里再不会有人嫌弃你。若有什么难处,大可敞开心扉说与我和你弟弟听,我们一同解决便是,何至于走上绝路?”
刘紫霄这才睁眼看了看父亲与弟弟,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说出话来。
夏初与冯傛娘端着药膏进来,对刘长青劝道:“刘叔,紫霄姐喉咙受伤不便言语,您也先冷静些。有什么话,不妨晚些时候再说。”
刘长青望着女儿脖颈上那道触目惊心的勒痕,长叹一声,伸手要接冯傛娘手中的药碗:“给我吧,我来为她上药。”
冯傛娘却侧身避开,温声道:“刘大夫,还是让我与夏夫郎来吧。有些伤势...我们妇人夫郎处理起来更为便宜。”
刘长青闻言一怔,正疑惑脖颈上的伤有何不便之处,却见夏初对他微微颔首。他心头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猜测,猛地转头看向床上的女儿。刘紫霄闭上眼偏过头去,不敢与父亲对视。
这一刻,刘长青终于明白了什么。他双拳紧握,指节发白,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对床边的刘凌霄哑声道:“凌霄,抱上你侄儿,随我出去。”
父子俩走出房门,院子里,楚枫正静静等候。他朝刘凌霄招了招手:“凌霄,你李阿奶在灶屋热乳果,抱孩子过去喂些吧。”
刘凌霄应了声“好。”,抱着孩子朝灶屋走去。
待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楚枫这才从怀中取出夏初给他的那张纸笺,郑重地递给刘长青:“刘叔,这是...紫霄姐留下的。”
刘长青粗糙的手指微微发颤,接过那张轻若鸿羽却重似千钧的遗书。纸上寥寥数语,他却反复看了许久。当目光落在“累及家门清誉,罪愆难赎,唯以死谢之”这行字上时,男人已有皱纹的眼角剧烈抽动起来。
楚枫看着他颤抖的双手,低声道:“我们救紫霄姐时...她正遭匪徒欺辱。虽未...得逞,但她伤势不轻。在遇见夏初前,一直未能得到医治。她...”
话到此处,楚枫再难继续。但刘长青已然明白其中深意。这个清瘦的男人突然蹲下身去,双手死死捂住脸庞,指缝间溢出压抑多年的悔恨:“都是我的错啊...不该把她嫁到那么远的地方...枉我还是做大夫的...竟没看出半点端倪...让她...让她又经历一次...”话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
楚枫蹲在刘长青身旁劝慰道:“刘叔,天灾人祸,不是我们能预想道的,您莫要过于自责,眼下,让紫霄姐重拾活下去的勇气才是要紧事。”
屋内,刘紫霄听着父亲压抑的哭声,心如刀绞。她怎会不明白父亲当初执意让她远嫁的苦心?当年赵惠想把她许给赵麻子,父亲气得当场昏厥,醒来后便四处托人,硬是给她在昌宁府寻了门亲事,就是怕她娘和赵麻子再来纠缠,毁了她一辈子。
夏初一边给她处理脖颈上的伤,一边劝道:“紫霄姐,你看,刘叔多难过,上次听他这样哭,还是我爹走的时候,你想想,你要真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个三长两短,以他的性子,后半辈子都要活在自责悔恨中,你又怎么放心离开?”
刘紫霄说不出话,眼泪顺着脸颊不停的流。
冯傛娘坐在床边,用手绢轻轻拭去刘紫霄脸上的泪痕,柔声劝道:“妹子,你虽遭了难,可这世上还有人真心疼你、护着你。就为了这份牵挂,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说着说着,她的语气渐渐激动起来:“你这样寻死觅活要是因为你家男人,那我就要说你几句了,没了男人算什么?天又塌不下来!”
她攥紧刘紫霄的手,声音微颤,“姐说话直,你别见怪,你那男人若是逃过这一劫,往后指不定怎么糟践你。这世道,女人的苦,多半都是男人给的!”
这话勾起刘紫霄那夜的记忆,让她想起自己求救时,男人一动不动的样子。
冯傛娘越说越愤懑,积压多时的委屈涌上心头:“你看看我,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逃荒路上,那没良心的拿我换吃的;好不容易到了昌宁府,又嫌我‘不干净’,转手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她冷笑一声,眼中噙着泪,却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可即便如此,我不还是活得好好的?那不是我的错,我凭啥要死?该千刀万剐的,是那些作践人的畜生!”
夏初猛地抬头,震惊地望向冯傛娘。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他胸口涌起一丝敬佩,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冯姐,你说得对!这根本不是你们的错!不仅要活着...”他握紧拳头,目光灼灼,“更要活得堂堂正正,活得让那些男人都望尘莫及!”
说着,他转向刘紫霄,语气坚定:“紫霄姐,刘叔常说你在制药上天赋过人。我们现在正缺人手制作药片,你若是能来帮忙,不仅能养活孩子,更能救助无数百姓!”
床榻上,刘紫霄缓缓睁开双眼。泪痕未干的脸上,那哭红的双眸却带着坚毅。她望着床前两人,用力点了点头。
此后,夏初将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交给刘紫霄。刘紫霄起初推辞不受,夏初劝道:“这钱其实是从那些山匪身上搜出来的,说不定就有你家一份。你收着,将来给孩子置办些家产。”
听罢,刘紫霄没再推辞。她用这一百两银子在夏家老宅旁盖了三间房,又置办了三亩地。平日里跟着刘长青一起制药,父女俩默契地不再提起昌宁府之事。
楚枫和夏初安顿好刘紫霄从二道湾出来,就碰到周富提着篮子迎面而来,楚枫看到他就想起夏初跟他说胡琼珍往家里招强盗的事,正想与周富说两句,谁知对方先开了口。
周富将手里篮子递到夏初面前,眼睛却看着楚枫道:“我今日是来替我娘赔罪的,她往你家招强盗是事我确实不知情,不然定不会让她做出这种事来。”
夏初并未去接那篮子,而是道:“周富叔,我们知道这事与你无关,你娘做的事,你不必来赔罪。”
楚枫则看着周富,并未说话。
周富与楚枫目光相触,感觉自己要被看穿,叹了口气道:“唉,我直说了吧,我其实是怕你们因为那老婆子的事迁怒于我,才带着东西来解释的。”他地里还种着老夏家要收的东西,若是得罪了这财神爷,地里东西卖不出去就算了,让村里人知道,都不用楚枫出手,就会有人排挤他。
楚枫听他这么说,直接问:“你娘现在怎么样?”
周富老实道:“她挨了板子,伤势很重,如今还起不来身。”
楚枫抬头看了看天边白云,幽幽道:“你娘差不多六十了吧?她的事我略有耳闻,她这辈子活得不亏,应该没什么遗憾了...”
他话虽未说明,但周富也明白什么意思,臊红着脸点头道:“六十了,我家缺吃少喝的,我这当儿子的孝敬她熬过这个年,也算全了母子情分。”
楚枫闻言没再多说,他原本打算的是,胡琼珍若是不死,就找夏满仓商量将其赶出村去,如今听周富说她起不来身,那这样心存歹念的人,死了也好。
何慧在四道湾给新来的人做饭。最初两天,夏初发现她不敢用粮食,竟拿喂鸭子的麦麸烙饼子。后来夏初干脆定量,按每人每天多少的标准,称好一个月的粮食交给她。还让冯傛娘每日帮忙处理鸭绒,把宰鸭剩下的鸭杂拿来炒给大家吃。这样一来,这群人的伙食才渐渐好转。
董老三是手艺人。楚枫让石老头去问石村长,要不要像十湾村那样修建瓷窑陶窑,可以让董老三帮忙带几个徒弟。
瓷器在村里或许不好卖,但陶器是家家户户煮饭烧水都离不了的。石村长听了自然满口答应。为此,三叔公还特意和石秀才来老夏家送年礼,以示感谢。
石秀才顺便考校了夏至几人的学问,不禁感叹:“不愧是得适意先生指点,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其实林适并未正式收他们为学生,只是每逢旬假回书院时,都会叫夏至去问话,问功课,问家事,而后在学问上稍加点拨。
夏至得到指点后从不藏私,也会与夏林等人分享,自然不会落下朱同窗。
朱明昌发现儿子变得文武双全,得知是这几个同窗的功劳后,特意叮嘱儿子:“要好好与他们相处,莫要仗着县令公子的身份压人。”
今年楚枫给各家酒楼准备的年礼是一只烤鸭、一坛酒,外加竹篮装的三小罐酱料,辣子菌菇酱、红油辣椒和蒜蓉酱,这些都是他明年打算主推的商品。
昌宁府现在的乱象只是受同州府波及,很快就能恢复秩序。去年虽不是修河道的最佳时机,但扩修后的河道确实能防范小型水患。只要不遇大洪大旱,朝廷没有大动荡,临水县这边基本安稳。因此生意上的事还是要早做打算。
这些年礼上照例贴着夏至画的福字。今年画的是一匹骏马踏云扬蹄,笔法已比前年那Q版龙成熟许多。
楚枫特意给万松书院送了两份年礼和一叠福字画。老方收到自己的那份时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夸赞:“你小子有眼力,是个干大事的!”还许诺道,“明年你小舅子再来摘书院门口的杏子,我就睁只眼闭只眼。”
林适提着年礼,抬头望着那棵四十多年的老杏树,笑而不语。
给济世堂送年礼时,楚枫特地对于富说:“这年礼是送给于掌柜你的,可别再转手送什么柒捌玖拾的,免得我家又多出个学手艺的。”于富只是赔着笑脸打哈哈,并不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