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年的年关将近,姑苏市的大街小巷里都弥漫着春节将至的欢乐气息。
智瑶的养母是个大学教授,之前实验室里忙碌,无法去医院照顾他,现在也不能陪他呆在家里,而要去帝都参加一场重要的学术研讨会。
于是智瑶就一个人呆在家里,每天足不出户,不是睡觉、吃垃圾食品,就是看看电视剧、玩玩手机,倒是难得地过上了这个年纪的普通人该有的生活。
他才27岁,人生却好像已经结束了。
***
智瑶的大脑一片清醒,他全都想起来了,这才是他真正的人生,他不是徐天福,他是智瑶。
他记得那天是大年初一的上午,他醒来后,没有事做,刚想找点电视节目看看,就忽然晕了过去,然后他就被什么未知存在灌输了一堆“徐天福”的记忆后,扔进了那个名为《白山号》的游戏副本里。
他还没有恢复视觉,就先听见了那个机械电子音:“副本内所受伤害已修复,数据载入中……玩家身体已调整回初始状态。下面即将开启异能教学关卡,请玩家做好准备,3、2、1、0,教学关卡开始。”
*
他的眼睛恢复了视觉。
但是看见的并不是现实世界,他的意识如同灵体般漂浮在空中,俯视着幻境里的一切。
这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木结构建筑,有几个高冠博带的男人正襟危坐着,不一会儿,就有仆妇将一名婴儿抱了过来,“主君,为世子取个名吧。”
坐在上首的智申在竹简上刻下一个字,交予众人传阅,那个字是“瑶。”
“凿石出瑶,这晋国,终将属于我智氏。”
真稀奇,这个智申竟然长着和智勒一样的脸,而他正是这片幻境主人的父亲。
智瑶觉得这个“异能教学”关卡一定和他、和《白山号》副本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这正是那个创造了游戏副本和这一切的未知存在想要告诉他的东西。
*
幻境中的时间快进,又到了一年寒食节,5岁的小智伯瑶在父亲母亲的带领下,和刚出世的、被乳娘抱在怀中的弟弟智宵一起,第一次踏入了晋国的虒祁宫。
虒祁宫的宫门处矗立着两只长角的猛虎,宫门打开,巍峨奢华的楼宇展现在小智伯瑶的眼前,震撼着他年幼的心灵。
父亲智申的大手按在了他头顶,“平公继文公之志,欲虎视天下,雄霸中原,故命人建造这虒祁宫,以彰其德,威震诸侯。此乃晋国的荣耀,也是我等卿族的荣耀,待日后我儿做了执政,也当谨遵先公之志,扬我晋国威名于海内,切不可有一日懈怠。”
“诺,父亲。”
听到智伯瑶稚嫩的承诺,父亲智申与母亲唐姬相视而笑。
唐姬是晋国的公主,美丽柔弱,容貌就和唐承露一模一样,性格也是一模一样的单纯善良,完全看不出来她的丈夫这是在作秀。
人员到齐后,国君率领着众卿族往山上祭祀,队伍行进时,智申指山下的人问智伯瑶:“知道他们是谁吗?”
“不知道。”
“他们是胥氏,曾经也是文公设下的六卿之一,如今却只能和仆妇们站在一起。”
智申又指着山顶那个站在国君身后的俊秀少年问道:“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
“他是公子凿,未来的晋国国君,你所要辅佐的人。”
智伯瑶睁大了眼睛使劲盯着公子凿,看样子就是要把他的模样牢牢记在心里。
天上的智瑶却是嗤笑一声,公子名叫凿,他的儿子却是“凿石出瑶”,这位父亲以下犯上的心思未免太过明显了些。
*
祭祀过后,国君在虒祁宫中设宴款待众卿族,卿族们带来的孩子大多在宴会中途就耐不住礼仪规矩,溜到院中玩耍去了。
公子凿也被赵家的男孩们拽走了,于是智伯瑶偷偷跟上,待找到他们后,直接冲上前去大声宣布道:“公子,你不可以和他们玩,你应该和我玩,我是智伯瑶,是你未来的执政!”
赵氏嫡长子赵伯鲁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哦,你就是智伯瑶,你连扎头发的年纪都没到,公子要怎么和你玩?”
“我不管,反正公子不能和你们玩。”
“你这小孩,大人的游戏你会玩吗?还是去跟我弟弟一边玩去吧,正好你俩一般年纪。”赵伯鲁指着一旁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赵无恤。
智伯瑶只看了一眼就扭过头去,抱紧了公子凿的大腿,“丑八怪,才没有人想和他一起玩呢。”
……
晚宴过后,被父亲抱回家中的智伯瑶半睡半醒间听到了父亲智申与叔父荀果的对话。
“尔观公子凿如何?”
“宽仁太过,不见威势。”
智申满意地摸了摸胡须,“六卿诸子如何?”
“赵伯鲁体弱而性燥;士吉射见利而忘义;魏驹无骨,偏听近臣;韩氏素弱,韩虔亦然;中行寅贪婪独断,远亲族而近小人,必命不久矣。”
智申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卿族诸子皆不如我儿伯瑶,三十年后,晋国唯我智氏矣。”
荀果说:“然我观赵氏别有一子,容貌丑陋,定力过人,非常人也,恐为世子敌。”
智申略一思索,想起了他说的是何人,随即大笑摆手道:“彼母狄也,简子弗用。”
荀果虽仍有疑虑,但还是附和道:“然。”
*
冬去春来,智伯瑶已经长成了一个容貌俊美的青年,长得就和智瑶一样。
他驾驶着战车在草地上驰骋,女眷们则聚集在河岸边玩耍。
几日前,叔母师嬴——长得和秦沁卿一样,邀请族中子侄来晋国赴宴,如今终于展露出了真实目的,她叫来智伯瑶,拉着一名长得和赵慧一样的少女的手问他:“可与君同车否?”
晋国与秦国世代通好,父亲母亲也并未表达过反对,于是智伯瑶欣然接受了叔母的好意,“不知姑娘姓名?”
少女羞怯道:“车嬴。”
智伯瑶朝她伸出了手,拉她到战车上,“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少女面颊羞红,眸如星辰,主动送上了一朵藏在袖中的芍药花。
*
几年过后,他们的儿子智颜——长得和小舜一样,降生。
又几年,弟弟智宵与晋国宗室出身的弟媳胧姬——韩硕,生了一对龙凤胎。适逢智伯瑶继任执政之位,深以为吉兆,顾亲自为他们取名,男孩叫国,女孩叫王。智氏一族执掌一国为王的野心昭然若揭。
族弟荀璋——原源,带着夫人季嬴——秦昭,鬼鬼祟祟地从后门前来拜访,不是为了贺喜,而是为了告别。
“父亲欲离开晋国,叫我等不要声张,然此一去恐为永别,故此前来拜别。”
智伯瑶听他这么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连这最后一别都只给了个阴阳怪气的回应:“哼,吾等智氏族人必不会带累了族叔,让他好生安详天年去吧。”
荀璋拉着季嬴给他磕了个头,便依依不舍地从后门离开了。
*
智氏的势力在智伯瑶等智氏族人多年的尽心谋划之下,越发壮大,在整个晋国内风头无两。
这其实还要多亏了赵氏先家主赵简子铲除了范氏与中行氏,将六卿变成了四卿,如今智伯瑶的敌人就只剩下赵魏韩三家了。
然后他就朝最弱小的韩氏发起了进攻。
韩氏家主韩虔懦弱无能,但是赵氏的嫡长子赵伯鲁夭折,当年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小丑八怪赵无恤长成了一个大丑八怪,继承了赵氏家主之位。
可能是因为鼻子大的人嗅觉也格外敏锐吧,赵无恤很快就嗅出了智伯瑶的野心,即使牺牲赵氏的利益也要救援韩氏,还用好处说动了魏氏一起。
但即使是这样,智伯瑶也一度占据上风。
他恨毒了赵无恤,那个丑东西竟敢扰乱他吞并韩氏的计划,他一定要让赵氏付出灭族的惨痛代价,让他们家再出一个“赵氏孤儿”。
于是他对赵氏的城池围而不攻整整三年,以水淹之、断绝粮草,致使城内发生了严重的饥荒与瘟疫,城中人相食。
他就快要成功了,就差一点就能让赵无恤跪在他的面前向他乞求活路了,然而魏氏与韩氏迟到了三年的援军居然在这时赶到了。
他的城池反过来被大水淹没,智伯瑶败了。
*
幻境中的智伯瑶终于第一次和虚空中的智瑶对上了视线。
智伯瑶对他说:“你还要看多久?是时候与我合二为一了。”
城头下,敌军的声浪如同潮水:“生擒智伯瑶者赏千钱!生擒智伯瑶者赏千钱!”
城门内,无数军民全如同丧家之犬,他们瘦骨嶙峋,拖家带口地向着城门口涌去。士兵们拦不下他们,也可能是根本就不想拦,这些流民中或许就有他们自己的妻儿。智瑶甚至看到有守城的士兵脱下了自己的皮甲,偷偷混进了流民的队伍里,和他们一起冲撞城门。
智瑶看到城门外的那支军队其实一点也不威武雄壮,他们和城里人一样的瘦骨嶙峋,皮革铠甲都没有齐整的,再过几年可能都要被蛀虫咬烂了。
但就是那样的一支军队,那个和他长得一样的智伯瑶就是输在了那样的一支军队手中。
那支军队的首领更是容貌丑陋无比,黝黑的皮肤、粗糙的双手,一颗毛发浓密、五官粗鄙的头颅,哪有丝毫华夏贵族的文雅模样,根本就是个狄人生的杂种,连他家的奴隶都不会选用这么丑的。
赵无恤,一个连他亲生父亲都嫌弃的、无人怜恤的奴隶之子。
他智伯瑶可是在整个晋国的期盼中降生的智氏长子、无双美玉,是执掌晋国权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执政啊!
有士兵悄悄靠近了智伯瑶,他当然发现了那名士兵的行动,兵败如山倒,他的身边早已无一人可信。
智瑶怒气上涌,转瞬之间,意识就已和智伯瑶合二为一。
就在这视觉转换、灵光一现之间,他突然完全明白了自己拥有着怎样的异能——【分子重组】,他能够自由地控制组成自己这具身体的全部分子了。
这是一种极其奇妙的感受,好像他的灵魂和意识不再需要依靠肉*体而存在,无论是头、手、腿、脚,还是眼睛、心脏、大脑……全都变成了一种任凭他使用的工具,可以拿起来,当然也可以扔出去。
于是他将它们全部扔了出去,只需心念流转,他全身的分子就都被打散了。
人类的肉眼无法识别单个分子这么渺小的物体,于是在他人眼里,智瑶是一瞬间就消失在了所有人面前。
士兵们不可思议地四处搜寻,而智瑶在此刻体验到了一种玄妙至极的、全新的观察世界的角度。
他的肉*体碎成了无数块,于是意识也碎成了无数块,他可以自由地进入木头、石头、土地、河水和别人的身体里。
世间的一切都只是由无数个分子聚拢在一起堆成的积木堆,到处都是缝隙,都出都能侵入,无坚不摧的宝剑原来也只是一团松散的积木。
于是他在宝剑里聚合,宝剑裂开了,他在敌军的大纛里聚合,大纛折断了。他想要杀死任何人都轻轻松松,所有人的心脏、大脑、血管,都对他敞开着。
但是他偏不要用这么寂静无声的方式杀死赵无恤,他要让赵无恤死得明明白白。
他在赵无恤的眼前聚合成人形,抽出了他的佩剑,在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但是又确实看清了这份神迹时,挥剑斩下了他的头颅。
霎时间,幻境中的一切都褪去了色彩,无论是荒凉的城池还是狼藉的军队,全都变成了旧日时光中的白骨,风一吹,就化作飞灰,消散不见了。
智瑶的意识与幻境中的智伯瑶分离,智伯瑶狂笑着对他说:“很棒吧?这就是神赐予你我共同的礼物,尽情地去使用它吧!我们能够做到任何事!”
他离开了幻境。
***
复杂而浓烈的情绪弥漫在智瑶的胸口,一时半会儿都无法消散。
他已经明白了,智伯瑶就是曾经的他自己,是他的前世,他们两个就是同一个灵魂,幻境中的一切都是在上辈子的他身上真实发生过的,所以他们的情绪才能如此一致,他的感情才能如此真实。
而《白山号》上的那些人,都是从他的记忆中提取出来的灵魂影像罢了。那个游戏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逼迫他,逼迫他承认,是他害死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