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前,马车在城里的一座偏僻小院前停下了。
“欢迎到升元派!”孙大汉招呼二人下车。
向霄远利落跳下马车,伸胳膊伸腿地活动身体,眼睛下意识地扫了四周,记住环境。等他再回头,就看到孙大汉扶着向霄远下车,心口突然就泛堵了。
太娇气了吧!怎么连个马车都下不来?
“我拿东西。”向霄远斜着一大步跨过去,巧妙挤开了孙大汉,探身去马车里把自己的剑拿出来——就是那把从冥焰门水潭里捡来的剑,现在还挂上了他自己那条毛绒绒的剑穗。
有人从里面打开了门,先是一愣,而后喜道:“我就说怎么有动静呢。”又朝着院里喊:“孙老哥回来了!”
向霄远暗暗点头。
“孙老哥”这个称呼才是对的嘛,叫什么“孙大哥”,真是。
*
晚上,升元派开席了。
小院里,高大的玉兰树下摆了两张大圆桌,十几个人聚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阵阵笑声。
陈三宝埋头苦吃,动作不大,偏偏速度很快。
天知道他这两天有多难挨!段六艺送他的饭团子实在是世上第一难吃之物!而且路上又热又闷,全身都是黏糊糊的汗,尘土粘在皮肤上擦也擦不掉,马车晃,人疲惫,就更加没有胃口了。
而现在,夜间不再闷热,洗过澡身上清爽,热饭热菜香气扑鼻,简直是这段时间以来最幸福的时刻了!
陈三宝吃得热泪盈眶:“好吃,太好吃了。”
向霄远本慢悠悠吃着,见陈三宝夹菜只夹他面前两盘的,不由皱起了眉。
江湖儿女,怎么还扭扭捏捏的?
这哪能吃得饱?!
一把按住陈三宝的手,被打断进食的无辜少年看了过来,两颊还鼓囊囊的,满眼疑惑,向霄远生又把想骂人的话咽下去。
没道理啊,骂人家干什么?
向霄远松了手,转而扯着嘴笑龇出大牙,上手招呼:“来来!我爱吃那边的菜,给我换换。”
“好啊,向大侠,这盘烧鸡也给你。”
“烧鸡不用,我不爱吃。”但向霄远还是扯了一只鸡腿下来,塞进了陈三宝碗里。
陈三宝:?
说着话,桌上的菜便动了一圈。
孙大汉笑呵呵地说:“好吃就多吃点,陈少侠,向大侠,你们来一趟升元派不容易,来,咱们一起喝一杯!”
“喝!”
众人齐齐举杯。
陈三宝酒杯一碰,仰头就闷。向霄远却只端了茶杯喝了口茶。
孙大汉注意到:“向大侠不喝酒?”
喝酒?向霄远瞥了陈三宝的碗,鸡腿还一动没动呢。呵,喝点茶消消气吧。他摇摇筷子拒绝,说:“多谢孙老哥,但我喝酒就会全身起疹子,没七八天好不了,真是一口都喝不了啊。”
陈三宝惊讶地说:“原来向大哥你不能喝酒吗?”
向霄远满脸悲痛:“是啊,可惜了。”
旁边人说:“唉,那可真是可惜了,这可是我们存了六年的酒呢。”
陈三宝赞道:“这酒真的醇香无比,原来已经存了六年了啊。”又尝了两口,越喝越香,陈三宝眼睛都亮了,也不用旁人劝,自己拎着酒壶就续了一杯。
向霄远立刻在桌下拽了陈三宝的袖子。
陈三宝:??
低头看袖子,再抬头看向霄远,陈三宝二度迷茫:“怎么了?”就这么说着,又喝了一口。
向霄远顿觉心口更堵了。
恰好此时有人起哄,让向霄远多少得尝一口,孙大汉怕他生气,忙说:“是有人喝不了酒,无妨,向大侠你喝这个果子露,用井水镇过,好喝得很。”
向霄远就抱着一大桶果子露,吨吨猛喝。
好像谁还不能喝似的!
啧,这饭真难吃。
……
酒过三巡,众人吃多了酒,都形骸放浪起来。有举着灯烛唱歌的,有扯开衣襟跳舞的,有耍剑的,有击碗的。
若要总结,只能说是:牛鬼蛇神齐聚,鬼哭狼嚎乱舞。
孙大汉已经和人换了位子,坐到了向霄远身旁。
“向大侠,今儿我托大,喊你一声老弟。”孙大汉凑到向霄远身边,搭着他肩膀,打了个嗝,喷出一股酒气。
向霄远瞧他眼眉间已经全红了,说话也不清楚,知道对方八成是已经醉了,毫无负担地把他的胳膊扒拉下来,说:“孙老哥,你是哥,你喊我什么都行。”
“好!哈哈哈,老弟,有你这句话哥哥我就放心了。”孙大汉笑得眼都睁不开了,“老哥我还真有一件事想求你。”
向霄远:“老哥吩咐就是。”
“嘿嘿,你的那个,就那个功法,借我看看?”孙大汉挑了下眉。
“功法?”向霄远不动声色,“怎么老哥也对这个感兴趣?”
孙大汉声音有点含糊地说:“说不感兴趣那都是假的,这种级别的好东西,谁不想看?老哥也不为难你,我就看一遍,就一遍!看完就还给你,怎么样?”
“这不行啊,老哥,此功法有害人身,师父明言禁止外传。”
“你哪有外传!你吃酒吃多了,去趟茅房,多正常!你走的时候晕晕乎乎的,把你那功法不小心落下了,多正常!我捡到了这本功法,但不知道是谁的,打开看看,多正常!你看,你哪有外传功法!”
向霄远都听乐了。
孙大汉也笑:“如何?”
向霄远看孙大汉,孙大汉看向霄远,看着看着,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向霄远眼前一晕。
倒下前,孙大汉眼神清明的样子在向霄远眼前划过。
娘的,你个浓眉大眼的家伙,居然玩阴的……
见人晕过去了,孙大汉脸上再不见憨厚老实的模样,那些一起喝酒的人也都不再发疯。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人上前说:“大哥,这周公丹果然厉害,到时辰就能把人放倒。”
“下次遇到那奇怪货郎,多买点备着。”孙大汉点了点头,然后说,“搜,他没有行李,东西肯定在身上。”
立刻有两人上前,在向霄远身上一通摸索,很快就把《九霄飞云诀》找了出来。
小胡子递书,问:“大哥,你看是这个吗?”
孙大汉略一翻看,点头,转手给了另一人:“你带几个人去抄下来,一定要快,要准。”
“是。”这人拿了功法,叫了三个人一起进屋去了。
小胡子有点担忧:“大哥,这小子说了,功法于人体有害,咱们……”
“以咱们的资质,练这等功夫属实算作高攀,怕什么。”
“那咱们还?”
孙大汉哼笑一声:“本以为修个马车就是赚到了,没想到,这小子带着功法自己撞上来,若是放他走可就亏大了。咱们虽然不练,但有的是人想练,这一本功法卖上三五千两不算贵吧?有了原本,咱们想写几本写几本,卖上三五七八份的,你我就都能当那人上人了。”
“对了,那憨财怎么样了?”孙大汉左右看看,见陈三宝趴在桌上,满脸通红,显然醉得不轻。
小胡子说:“他之前吃酒吃多了,一杯接一杯的,怕是明儿个晌午都醒不了。更不用说他还吃了周公丹。”
孙大汉点点头:“行,给这俩都绑结实,明早城门一开就拉出去处理了,手脚做干净点。”
小胡子:“明白。”
*
房门开,烛火亮,纸砚展,笔墨足。
嘶啦。
《九霄飞云诀》被扯开,分做四份,一人拿了一份开始誊抄。
这屋子里东西十分杂乱,虽有书柜书桌的布置,但更多的是落满灰尘的杂物。升元派的四人就在书房这半边抄书,向霄远和陈三宝则被绑成两只粽子,扔在另一侧。
“你们说,就这几张纸,真能卖那么多钱?”
“不知道,老大说是就是吧。”
“想不到老大去了一趟持秋堂,回来能带这么一大笔单子。”
“谁说不是呢,我还以为咱们得一辈子凿木头呢。”
独自在旁边小桌抄书的青衫男子说:“但是这俩人里面可是有个连化陈氏的公子啊,直接处理了会不会……惹上麻烦啊?”
“这世道有今天没明天的,你想那么多干嘛?咱们分了钱就各自散了,天涯海角的,谁还能找着你?”
“你要是怕了,现在就赶紧走。”
青衫男子憋了半天才说:“我才没怕。”
另外三人不理他了,嘀嘀咕咕说着。
青衫男子抬头看了眼那边的两只粽子,见他们都安安静静一动不动,便又低头抄书,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安定。
自小皇帝继位后,各类赋税越发繁重,物价涨得也飞快,两年前一斗米还只要四十文钱,而现在一斗米已要一百八十文钱了。他家虽过得不富裕,但尚能过得去,不至于非要沾染人命。
而且这连化陈氏十分厉害,是大曦朝内公认的首富之家,生意涵盖了衣食住行各个方面,即便是江湖上最富裕的祁山派都得对陈氏客客气气的,他们一个小小的升元派又怎么惹得起呢?
青衫男子心里一乱,手下就乱了,一张快抄完的纸上写错了字,不得不重写。就在他拿新纸时,一抬眼,竟和角落里的一双眼睛对上了。
眼睛?
青衫男子吓了一跳,再看却不见任何异常,那两个粽子都好好躺在地上呢。
难道是抄书抄花眼了?
青衫男子揉了揉眼,却听“叮铃叮铃”几声脆响,一股阴寒之气犹如水蛇般缠绕着爬上身体,肌肉、骨骼、血液都被冻僵了似的,通通锁死,动弹不得,呼喊不能。
这是什么邪术?!
而后,在惊吓与恐惧中,青衫男子像一个被操控的傀儡,身体自行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