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持有通行证的修士才能进入峡谷。但对于魔头谢辞来说,混进来实在是易如反掌。
峡谷之中,雾气深重。林木草石皆被覆盖,白茫茫一片。
此次进入终关的,大多数是小宗门弟子。
人人都渴望抓住机会、一鸣惊人。是以个个脚步匆匆,雾气之中即使是刀山火海,也一往无前。
祝铃潋停下脚步,左右张望。
“怎么了?”谢辞问。
“唐师姐还没有进来。”
顾怀远道:“那小姑娘确实与我们约好了。不过候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她今日没有来。”
“许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吧。”雾气越来越重,峡谷之中寂静得非比寻常,楚玉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便道,“峡谷山门已关。此处凶险,小姑娘不来也好。”
四人谨慎向前慢走。
顾怀远展开折扇,扇面之上一只小灵兽火蛾飞出,吐出一团幽蓝法火,却只堪堪照亮丈许方圆,光晕边缘的雾气翻涌、贪婪吞噬着每一缕光亮。
视觉的逐渐消失令人心中忐忑难安,每往前走一步,都是一种折磨。
“都靠过来。”
迷惘之中,谢辞的话如同定海神针。祝铃潋不知道漂浮到哪里的心好像一下子回到肚子里。
她伸出手,“师兄师姐,我们挽着手走吧。”
被少女柔软的手攥住,谢辞亦稳定心神。
这三个人都是孟朔的弟子,他绝不会让他们出任何事。
只是这场大雾真的好像五十年前,无极雪山的大雪。片片飞雪,纷纷扬扬。
他好像又回到那时候。他带领着三百修士,斩尽满山异鬼。
还剩下最后一块魔石。
白衣织金的谢昱衡站在魔石前,散发的魔气不断侵蚀这位天之骄子的识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凶险万分。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被蛊惑。脑海中只不断浮现师尊的话。
师尊说:修真之道,形神气意。外练形神,内修气意。
唯意志坚韧、百战锤炼之人,方能向死而生、关关难过关关过。
不过,这关也太难了些。
谢昱衡五脏剧痛、挣扎中提起剑。边扬起唇角想着,等回去了,可得在师尊面前好好吹嘘一番。
他的剑砍向了魔石吗?
他不知道。
他陷入了长久的昏迷。再醒来时,无极雪山只剩下他,还有三百具血泊中的尸体。
血,好刺眼。
紧接着,三大宗门的人都来了。他们口口声声说是他杀了这些人,他们带来了师尊的剑,说师尊因惭愧自刎。
他们说,这一切是唐允持亲眼所见。
师弟当着他的面,点了点头。
……
“不是你。”
思绪回笼。谢辞:“你说什么?”
“不是你。”魔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当年我费尽心思、花言巧语威逼利诱,也没蛊惑得了你。谢昱衡,你不愧是彼时的天下第一剑修。竟然能在混沌之中,依然保持冷静清醒,拼死一剑劈开了魔石。”
“后来呢?”
“劈开魔石用尽了你全部精神力,你陷入了昏迷,没有对我下手。再醒来之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如果不是我.......那到底是谁杀了那些人?”
魔气:“你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师弟唐允持。”
“你为什么突然告诉我这些?”
“你马上就知道了。”
魔音噤声,雾气散去。
祝铃潋看到了此生难忘,骇人的场面。
峡谷罡风卷着腥甜血气掠过。数千修士衣襟破碎、目泛凶光,正在……互相残杀。
有人徒手抠进同门咽喉,有的用法器砍掉他人头颅。法器的灵光与喷涌的鲜血交相辉映,织就一幅森然的修罗画卷。
“快跑——”
混乱之中也有人依然保持着清醒,顾怀远认出来,是和光宗门那个被人人称道,名为白玉京的少年。他剑法超群,此刻被五六个丧失心智的修士围攻,眼看着已独木难支。
“这是怎么回事?”楚玉头皮发麻。
“他们都曾经服用过茧丹。”
身侧唐若珏的声音响起。
楚玉这才发现,这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大雾中一直握着她的手,与她们一道通行而来。
“这就是你们的计谋吗?”唐若珏忽然仰头,义愤填膺、冷声质问道,“暗地里交易茧丹,哄骗这些小宗门弟子服下,让他们以为自己能够潜力爆发。其实就为了今日,唤醒他们体内的茧,让他们自相残杀。”
你们——
你们——
你们是自诩正义权威的三大宗门,是享受资源地位的三大宗门,是垄断一切的三大宗门。
你们里面,或许还有她的爹爹。
从论道大会的第一天,唐若珏就觉得不对劲。那些妖兽只攻击三大宗门弟子,对那些小宗门弟子视若无睹。
再到她的爹爹亲自来接她离开,不让她继续下去。
她敏锐猜到,这场论道大会或不同以往。于是暗地里调查这件事情。幸以她天元峰宗主之女的身份,出入各处都非常便利,很快发现这是一场针对小宗门的围剿。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阿珏你还太年轻。”
一个苍老的声音回答了她。
祝铃潋闻声望去。峡谷之上,三大宗门的长老们都来齐了,密密麻麻蔚为壮观。他们本是来围观这场屠杀,确保峡谷中不留活口,没有人能带着真相出去。
天元峰的玄真长老负手而立:“我们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长久地维持三大宗门的地位。”
谢辞记得这群人。当初也是这群人,在无极雪山声讨他。
“修真大道容不得慈悲之心。近年来小宗门不乏许多天赋异禀的弟子,若是让他们修为大为,必成大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们全部去死。”
“冠冕堂皇。”
从峡谷中传出一声冷哼:
“倘若我不让他们死呢?”
说话人修为之高深,即使身处低位,话音却如同天降神谕,随风霸道地萦绕在峡谷、久不停歇。
待到玄真长老定睛看到说话之人取下兜帽后的脸,更是震惊地几乎跌下山崖:“谢昱衡。”
这三个字不曾出现在世间已有五十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人群瞬间爆发一阵慌乱、惊恐:“怎么回事?怎么会是谢昱衡?!”
“他还活着。”
“他怎么还活着?不可能。就算活着,他也不可能走出遍布邪文敕令的洞穴。”
躁动中,人群中有个身影在不可置信地微微颤动。
祝铃潋知道,以谢辞的实力,他绝不是走不出这些人想封印他的地方,他只是不愿意走出来。
“就算你还活着又如何?”玄真长老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稳定人心,他故作镇静、厉声谴责道,“当初你杀了三百多修士,今日你也救不了这些人。”
谢辞:“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他们?”
话音落下,他像下定了某种决心,闭上眸轻启唇。
刹那间,无尽的魔气似受到召唤,从正在互相残杀的修士们心口抽离出来,疯狂地朝着谢辞的胸腔涌入,争先恐后遮天蔽日,像要把他整个淹没。
顾怀远和楚玉皆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公子竟然是魔?!
他们竟然与魔相处了这么久毫无察觉。转念立刻想到,师尊知道吗?小师妹知道吗?!
小师妹她.....她一动不动,依然紧紧地握着谢辞的手。
是幻听吗?还是太紧张了听错了。
祝铃潋的心骤然绷紧。
刚刚谢辞启唇,她听到的不是召唤魔气的敕令,而是轻声的“对不起”。
为什么……为什么要对不起?
她侧过脸去看他。谢辞的双眸已变为血红色,他脖颈经脉暴起、头发狂飞,一字一句道:
“你们在茧丹中注入了魔气,以此控制这些修士的神识。我猜,你们带走了无极雪山那块魔石。可惜那块魔石上魔气已所剩无几,大部分都在我的身体。”
“谢昱衡你承认了,当年你确实入了魔。你以为你救下这些人就能为当年的杀孽赎罪吗?” 玄真长老喝道,已难掩慌乱之情,“唐允持,还不速去替天元峰扫清门户?”
“住口。”
峡谷之中魔气大作,孟朔毅然决然闯入,第一眼便看到谢昱衡的魔相。
他毫不犹豫地站到谢昱衡的身前。
“谢昱衡就算是入魔,也不可能杀人。”
魔气在谢辞体内翻涌肆掠,他终究支撑不住,半跪下来。
他吸收了所有魔气。他在对抗魔气,将自己的身体作为吸收的容器,不让魔气侵溢出来。
祝铃潋能做的唯有陪着他,握紧他的手。那些魔气像听从他的指令一般,尽数避开她,不碰她一丝一毫。
“师弟,我想见你。”谢辞没有回答玄真的话,而是望向长老们的身后,像在等一个答案。
唐若珏亦屏住呼吸。
那个一直在微微颤抖的男子,终于从人群中走出。他持着剑,在万众瞩目中走到谢辞的跟前。
他持剑的姿势,是师兄教的;
他挥出的第一剑,是谢昱衡见证的。
“师弟,告诉我。”鲜血从谢辞唇角迸发,他执着地望向眼前人,目不转睛,“当年的真相。”
唐允持停住脚步。
已经有五十年没有人喊过他“师弟”。
自从无极雪山后,他就如愿成为了天元峰宗主。那些长老们兑换了给他的好处。
他以为自己站的更高,给了师秋瞳更好的未来,可她绝不稀罕。
他以为他还剩下孟朔柳昭燃,可是他们避世远走。
他以为至少自己可以原谅自己。可这五十年的夜夜梦魇,竟然在看到师兄的瞬间了然。
师兄还活着。
真好。
天元峰的宗主在众目睽睽下,对魔头跪了下来:
“师兄。当年玄凌真人与你倡导资源共享,打破三大宗门垄断地位。这种主张怎可能被长老们所容。于是他们告诉玄凌真人,你死在无极雪山,让他痛心不防,趁虚而上。”
“而他们杀你,用的是同样的招数。那三百修士,不过是用来毁你道心……真正的杀人凶手,就是他们——”
他抬手一指,玄真长老心虚地往后连退几步。
万皆哗然。
“可是为什么?”孟朔上前一步抓紧他的衣领,怒火中伤,“唐允持,为什么你要帮他们?”
“师兄,都怪你。你太强了。”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终于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唐允持像用尽全身力量,颓然半跪于地,望向天空,低声道:“师兄,这通天大道太窄,只能容得下一个人。”
“师兄,都怪你。都怪你。”
唐若珏想,娘死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已是中年的爹爹这样痛哭。
“师兄,都,怪,你。”
“师弟,”谢昱衡柔声道,“我不怪你。”
话毕,一股极强的魔气像是酝酿了许久,从他周身迸发出来,朝着三大宗门长老席卷而去。长老们还来不及祭出招数,已被魔气活吞,只剩白骨一堆。
这一天,进入论道峡谷的修士们多数活了下来,而三大宗门的长老们几乎死绝。
修真界的资源看起来似乎要重新分配。
至于入了魔的谢昱衡。
在场的修士们永远都会记得那个场景:辞仙剑悲鸣之中,再次插进了他主人的胸膛。
谢昱衡与魔气同归于尽。
他死前还紧紧握着一个少女的手。
人生本就是许多马不停蹄的相遇与离别。
他已经是死过一回的人,这世界的痛苦都承受过,还会有什么遗憾与不舍吗?
谢昱衡望向祝铃潋的眼睛,好像看到无数的流星划过。
一直以来,祝铃潋都知道,自己并非出身修真世家,拜入的也不是什么显赫师门。但作为一个小宗门的小修士,她只愿勤勤恳恳,一心向正道,立志斩妖除魔,不给师尊师娘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