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这是皇帝病好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是以殿中大人们上奏之事,无论大小,越说越明白。
散朝时,已将近午时末了。
章暮心大,朝堂之事对他无甚影响,大人们鱼贯而出后,章暮在后追上了姜合,他身后跟着司空允,二人道边北又来了消息,要去西京营一趟。
“去吧,记得用膳。”姜合道:“初春乍暖还寒,夜间太晚便莫要赶回府了。”
“到不了那时。”
章暮也没应,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捏了捏他的手后,与司空允转身离开了。
二人恩爱的模样刺痛了不远处姜离的眼,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姜合后,转身回自己宫中了。
姜合看着章暮的背影,正午的日头下,一阵风吹过,他的披风掀起了一角,姜合看着那一角,伸手在衣袖下攥了下拳,却什么也没抓住。
司空越在旁,转过头来问道:“怀珺,怎么了?”
“无事。”
章暮背影逐渐消失后,姜合拢了拢衣裳,与司空越一同往宫外走去。
身旁寒暄之人逐渐变少,眼见四周无人了,司空越压低了声音道:“方才那上奏弹劾的许多人里,几乎有一半是为方照的人,剩下的怕都是姜离的党羽。”
姜合一脸严肃,认真地走着前路道:“我知。”
司空越一哽,到底未说什么。
“舅舅,我近些日子来常想着,是否以身为子,深入棋局,才可破而后立。”
司空越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道:“不必,我在前,你尽可吩咐……”
如今皇帝身在病中,思绪难免多了起来,从前在崇明皇帝心中,姜合是最干净的皇子,若他在这关键时候以身入局,虎狼之心尽现,崇明皇帝定会察觉出来。
若皇帝心中属意之人不是姜合,那他定会在驾崩前,将这个皇子一同带下地狱去。
司空絮只有这一个儿子,司空越容不得姜合受一点伤害。
“舅舅护得了我一时,那往后呢?”姜合问道。
司空越道:“至少在成事之前,我都可护住你。”
姜合轻摇了摇头。
庙中大师的话日日萦绕在姜合耳边,他如今心中所思所想,无一人知晓。
他做不得皇帝,可宫中,不正好有个可做皇帝的人么。
“不必了,我意已决。”姜合道:“外祖寿辰宴后,舅舅可将从前之人搜罗过来,安插到重要之处,尤其是内阁之中。”
见他如此肯定,司空越叹息一声。姜合说得对,若来日他成事登基,身旁拥护之人,必先得从这时拔起。
自己到底是外戚。
“好。”
司空越琢磨着,那中书令也是个可重用之人。
“往后怕是要紧张起来了。”司空越叹了口气。
二人翻身上马,姜合系好披风,马儿缓缓往前走着,姜合道:“先给外祖好好过了寿辰,再想这些也不迟。”
“是。”
如今他们最大的敌人已经到了明面上,跟最难对付的姜离一比,暗地里的冷枪倒也不算什么了。经过太平大街,姜合看见侯府的飞檐,“皇帝把转玉高高捧起,如今他在京中的地位,惹得人人眼红。”
正是因为这样,朝中中立派才不会在章暮被弹劾之时,站出来说句话。
“是啊。”司空越道:“允之也是,他们这些武将不懂文臣心中的弯弯绕绕,一心为百姓,为皇帝,可越是这样,越是容易让人钻了空子。”
“确是如此。”姜合道:“幸而现下姜离还不敢明着朝他二人下手。”
说起军中,司空越道:“前些日子下人来报,说查到了方照从前之事。”
“舅舅请说。”
“姜无谋反前,便是方照在旁做狗头军师,一路引着他走上了不归路。”司空越道:“东京营中安插的人证实了,方照那段日子,确是时常伴着姜无出入左右。”
如今知晓什么,姜合都无甚惊讶了。方照所做,便是姜离的命令,是姜离在背后引着姜无谋反。
“嗤。”姜合嗤笑道:“多少人折在他手里。”
“从前从不知晓,姜离会变成如今这般。”
他长成这样,是多方的错处,如今也无从纠起了。
“西京营那边,我会偶尔跟转玉说起,让他提防着些。”姜合道:“如今姜无已去,东京营怕是早就握在了姜离手里。舅舅,现下埋在东京营里的人很是要紧,可万万让他们小心行事。”
到了分岔路口,司空越道:“我知。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府用膳吧,莫亏了身子。”
“舅舅也是。”
午间路上人渐少,姜合催马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到了侯府。
客衣接过缰绳,听见姜合吩咐道:“明日你出府,将庄子后埋的酒取来吧。”
那酒是司空絮在世时埋下的冬日醉花酿,如今取出正是好时候,姜合有心用这坛子酒,为司空盾祝寿。
“是,殿下。”
姜合边往屋中走边想道,喜庆过后,就该是满城风雨了。
清明过后,姜合与章暮去太平庄子上住了几日,回来后,入了五月,天渐暖,也到了司空盾的寿辰。
因着伤心的缘故,司空盾也有几年未过寿辰了。他近年来,在京中愈发低调,若不是时常看见司空越与司空允,京中人怕是早就忘了这个昔日的国丈。
今年整寿,皇帝下定了心思,给他一份尊荣,是以礼部着手布置寿辰的时候,花了大脑筋。
五月初七这日,晨起京中人便被烟花声吵醒了,司空府前的狮子上挂了大红花,京中权贵去了大半,门前马车一辆接一辆,司空越站在门口迎客,不过一会儿,他脸都笑僵了。
正午开席前,姜合与章暮前脚刚到,后脚皇帝的赏赐便来了。
一尺长的礼单念得礼官嘴麻,一抬抬箱子落地轰响。
宴席开,古稀之年的司空盾穿着礼部定做的生辰喜服,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桃李满天下,因着这些年谢绝人来访的缘故,不少从前受过他提拔的人,现下一见他都心头一酸,热泪盈眶。
他们的老师,还是那样地精神饱满。
看见他好,许多人放下心,也有许多人提起了心。
姜合扫视一圈,前来贺寿的多方人都有,此次寿辰,抛开真正前来祝寿之人,现下这府中,更像是个不用背人的名利场。
司空盾忙着接人敬来的酒,司空允忙着招待军中人,司空越这边是朝堂之人,不过一会儿,便都喝开了酒。姜合随着司空越的目光和与他敬酒的这些人,认出了大半暗地里支持自己的人。
司空府的主人都放开了来,这些宾客也不拘着虚礼了,于是院中酒香飘出二里地,鱼肉香引得墙头爬来了几只猫儿。
与众不同的是西南角的一群军中人,他们自成一派,喝起酒来更豪放,章暮刚坐下不久,便许多军中人端着酒找他,他跟姜合报备了一声,去了那边放开了喝。
姜合跟着司空盾转了一圈后,往章暮那边瞥了下,眼见着他有些醉了。
姜合失笑,让客衣去后厨备着点醒酒汤。
客衣领命下去,姜合见司空盾有些累了,便扶着他往主座上走去。二人一回头,便看见姜离端着杯子来了司空盾面前,姜合皱着眉愈挡,司空盾却笑着压下了姜合的手。
老人家仿佛不知前事,带着红色喜帽,笑开了怀,“阿离啊,许久不见了。”
姜离一愣,难得地露出了些许真笑,他真诚道:“外祖父,寿辰吉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岁岁春无事,相逢总玉颜。”【1】
“哎,好。”
二人碰杯下肚,姜离换了杯满酒,敬姜合道:“我与哥哥也许久不见了,哥哥,我们一同喝一杯吧。”
姜合一饮而尽,未与他多说一个字。
姜离无奈笑笑,酒杯后的眼盯着姜合不放,同样一饮而尽。
临近傍晚,祥云铺了半边天,宴席散去,留下一地狼藉。
一整日,司空府前后几条街上都热闹不断,四处乞讨的乞丐在宴席散后都吃了个顶饱,还顺手拿了些余粮。
司空盾被下人扶着回了屋中歇息,姜离醉的走不了路,老夫人不知他事,也是许久未见这个不受待见的外孙,命人把姜离送去了客房中歇息,还给他放了碗醒酒汤。
章暮和司空允大醉,也被姜合安置在了司空府中的常住的屋内。
章暮喝醉了也不闹,就是粘人得很。姜合喂他喝了醒酒汤,又给他擦了脸,被章暮按着亲了好一会儿后,这人终于睡下了。
他出来后,方才满脸醉色的司空越一脸清明,“人都在后书房了,殿下随我来吧。”
姜合点了点头,嘱咐一边的客衣道:“你留在屋中,看着点转玉,他喝醉了会勤要水。”
“是,殿下。”
二人并肩往后书房走去,书房内,众人见姜合来了,皆是大喜,起身道:“参见殿下!”
现下正是接头的好时机,姜合看着方才宴上熟悉的面孔,坐在主位上道:“诸位请坐吧。”
中书令也喝了酒,现下见姜合来了,他喜道:“殿下,今日您来,是否是臣心中所想之意?”
姜合朝下一笑,下人们为屋中十几人奉上酒杯,姜合举起道:“是,今日诸位既也来了,那从此以后便共谋大事!只一点,本王不要不忠之人!”
司空越接着他的话说道:“今日所谋乃是掉脑袋之事,不忠于殿下的,我会在掉脑袋之前,带着他一同下地狱!”
如崇明皇帝所猜想,屋中人早都已经知晓皇帝的骨中花之毒,且司空越命人放出的消息说,皇帝命不久矣,朝中众人一听,又看着近几年京中的乱像,以为是皇帝于朝事已力不从心。
是以他们皆有一念,便是现下不站队,更待何时!
众人闻司空越的威胁之言,并未被他二人的话吓退,而是一同举杯,脸上隐隐期待着什么,“不忠不义,便下地狱!”
姜合一饮而尽,屋中人与他们一同饮尽,下人上前收了杯盏,开始了皇帝最忌惮的朝事互通。
夜幕降临,后书房四周府兵把守,无人敢靠近。
子时,万籁俱寂时,一辆辆马车无声无息地从司空府后门离去,府兵上前清了马车印,如无人来过。
人尽散去,姜合饮了杯茶。
司空越道:“如今朝中情势,我们已手握大半,接下来,便都听殿下安排了。”
姜合嗯了声,又与司空越细细交谈起来。
烛火未熄,府兵围着后书房,墙角一人悄悄来看了看,又悄悄然走了。
远处的客房中,姜离摸着玉佩,正闭目想着姜合微醉的脸。
“殿下。”高翔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后书房众人已经散去,我们的人并不知晓里面都有谁,现下菁王殿下和御史大人还在密谈。”
屋内并未点灯,月光打在窗上,又从窗棱转照在姜离脸上,衬得他的脸一半明亮,一边阴沉。
许久后,姜离勾唇一笑道:“无妨,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这事。”
高翔低声应道:“是。”
“小舅舅如何了?”姜离问道。
“属下方才已派人前去叫醒他了。”高翔道:“那香不过片刻便有作用,现下司空将军应当是快醒了。”
姜离起身拍了拍衣裳,拿着个信封道:“去吧,放在小舅舅茶杯下。”
那香致人口渴,司空允醒来后第一件事定是喝茶。
“是。”
高翔一身黑衣,掩着口鼻飞檐走壁,避开府中的府兵,从司空允屋顶梁上跃下,刚将信放好回到梁上,司空允便醒了。
如他们所料,司空允醒来之后,坐起身揉了揉头,随后下床走向了桌子旁。
司空允口中不仅干燥,嗓子也火辣辣地疼,下人听见声音,进来为他端了一壶水。
“二少爷,您醒了。”
“嗯。”他的嗓子嘶哑,步子还有些慢。
屋内只有一盏灯,司空允并未看见那封信,他将那一壶水饮尽,转身愈回床上接着睡。高翔心头一紧,正想弄出些动静让司空允看见那封信,他还未出声,只见那下人收壶时看见了桌上的信,问道:“二少爷,这是您的信吗?”
这些日子,司空允经常收些信,下人怕是边北有要紧事被耽搁了,连忙叫住了司空允。
被他一唤,司空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