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不生在裘州听闻皇上给最宠爱的儿子许了个男妻，还是个克死爹娘的天煞孤星，与天下人一起吃了一惊。想起太平皇后如仙子般的样貌和气质，心中不免可惜。近来他接到消息称章暮许久不回府中，董不生便想亲自来探探，现下看来，姜合身为崇明皇帝曾经最宠爱的儿子，对这门婚事是十分不愿的。
真是意料之中。
姜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董别驾近来可见李州牧了？”
董不生挑挑眉，一脸真诚的道：“说来已经许久不见州牧大人了，他前些日子还说要与我一同来拜见殿下的。”
当时州牧府那么大动作，眼前这人竟然说不知。姜合笑道：“李州牧确实来过。”
“是吗？”董不生笑道：“早知我就跟州牧大人一起来了。”
“我听赵治中的话说二位关系不错，怎么他来没有告诉你吗？”姜合问道。
董不生道：“许是太忙忘了吧，州牧大人处理裘州事多，经常夜不能安寝。”
“也许吧。”
董不生看了看姜合身后的两人，问道：“殿下，近来可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您这里碍眼吗？”
姜合闻言道：“何为碍眼的人？”
董不生笑道：“自然是殿下不想见之人。”
姜合笑道：“自然有。”
眼前就是一个。
董不生笑道：“我愿做殿下的人，为殿下鞍前马后，铲除碍眼之人，还殿下应得之物。”
此言一出，章群与客衣都看向了姜合。
南下裘州以来，不论有无头脑的人，所出之言皆是直抒，若不是所言皆为实，便是有能傍身之事，不畏人。
片刻安静后，姜合笑道：“董别驾的话，本王听不明白。天下之物，都是我父皇的，本王想要的，父皇自会给本王，何须董别驾操心。况且董别驾身为朝廷之人，自是皇上的人，又如何来做本王的人。”
可巧，天地间姜合独身而立，所牵所挂皆是盔甲，除一事外，无任何软肋。
姜合这番话说的不客气，董不生自然听得出来，“天下之物都属于皇上，却不是都属于殿下。”
“天下之大，本王想要的不过沧海一粟。只要本王想，弹指间便会有的是人送来本王手中，且不图回报。董别驾带着目的来，又如何比胜？”
董不生面上有些严肃，不似方才那般随意，“殿下，小利不图报，大利报不了。人人都想在您面前博得眼缘升官发财，又有几人为您着想。”
“哦？难不成董别驾来此出言是为本王着想吗？”姜合道。
“是。”
“大言不惭。”
董不生道：“殿下，您能拒绝天下之物，唯独两样拒绝不了。”
姜合勾唇一下，未言。
“一乃黄袍加身。”董不生话中大逆不道，面上确很轻松。
章群看了眼姜合，斥道：“大人，慎言！”
他在军中时日久了，严肃时话中带些威严，董不生只看了他一眼，没回答。
姜合早就料到他如此说，面上更是波澜不惊。
“二乃故人。”
董不生见姜合抬头看他，面上也不似方才平静，他唇角笑意愈大。“故人之遗，故人之物。”董不生慢悠悠道：“故人之体。”
姜合呼吸一滞，耳边响着董不生的话。
故人？故人是谁？
客衣看向姜合，见姜合表情不对，正想与他说话，外面就进来一人。
“侯爷。”
“侯爷。”
章暮来前就听说了董不生在，大走几步路来姜合身边，见他表情不对，轻唤道：“殿下。”
姜合表情实在难看，章暮回头看向董不生，后者站起身来与之行礼。
“下官见过侯爷。”
章暮回头看时，微挑的眸里射出无数冰刀，他不客气地问道：“董别驾来此有何事？”
董不生咽了咽口水道：“二位来裘州许久，只上次匆匆一见。下官前来是来拜见二位的。”
“董别驾正事忙完了吗？城内灾民如何了？东洋人的事查得如何了？”章暮道：“这么多事堆在一起，董别驾还有空前来奉承？”
他的语气不似章群那般声势，但震得人不敢反驳。
董不生的笑僵在脸上，“那下官先去忙，愿侯爷与殿下白头偕老。”
“心思用在正途，少走些歪门邪道的路子。”
“是，侯爷教训的是。”董不生临走前看了姜合一眼，哪怕话没说完，此来目的已经达到，便不是白来。
待人都走后，姜合脸色还是不好，章暮弯着腰与他平齐，又唤道：“怀珺。”
姜合深呼一口气，看向他道：“嗯，你回来了。”
他撇撇嘴道：“我都回来好久了，董不生方才与你说了什么？”
姜合压下心中异样，看着眼前人道：“没什么，你怎么这时回来了？”
客衣带人下去准备晚膳了，大堂中只余二人。
烛火跳跃，章暮见姜合不想回答也没再追问，坐在一旁道：“军中暂时无事，我便带着允之回来了。”
“小舅舅来了？”姜合问道。
章暮嗯了一声。
将近半月不见，章暮撑着头看向喝茶的姜合，忽然问道：“半月不见，殿下可想我吗？”
姜合一愣，随后放下茶杯，动了动喉。
“殿下说什么？”章暮闭着眼笑道：“我没听清。”
姜合看了他一眼，道：“你若累了就先去歇息吧，醒来再用膳。”
姜合的声音还如从前般贯耳，响在章暮耳边，带起一阵酥麻，章暮摇了摇头道：“不累。”
姜合道：“你都快睡着了。”
章暮睁眼道：“才没有。”
烛火微微炸开，堂中进来些凉风，章暮起身走到姜合面前，拉着他的手腕道：“这里有些冷了，殿下回去屋中吧。”
姜合顺从地站起身，仰头看着章暮。章暮走的这许多天，下颌处更为锋利，眼下带些乌青，眼中有一两条红血丝，憔悴了许多。
章暮未能听到姜合的应声，于是便直接牵着他往外走去，他身后的大氅刮起，蹭动在姜合腿上，姜合看着腕骨上的大手，更是忧思烦乱。
究竟为何会如此呢？
“转玉。”
“嗯？”
二人站住了脚，姜合借着廊下烛火，看见章暮眼中的星星点点，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
或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情谊，亦或是还在生他三年前的气，又或是早有所感压抑逃避，更或是因着那份互相不明，却从天而降的赐婚诏书。
为何没有在皇帝提起时便推掉呢？真的只是因为单纯的想气一气皇帝吗？姜合心中自有答案。柳暗花明，他低下头，轻轻挣脱腕上的手，滑上去与那悬在空中的手相握。
“无事，走吧。”
幼时对他的感情，只以为是对亲人的感情，现下醒悟过来，竟是早早就埋下了隐秘的种子。这颗种子平日被压在土里，不见天日。但在常沐甘霖之下，悄悄开出了大片的花。
章暮跟在姜合身后，惊讶地看着二人相握的手，他张口想问些什么，可在抬头看见前方匆匆行走的人鲜红的耳垂后便放弃了。
“殿下等我。”章暮笑了下，回握上去，大步跨上前与姜合并肩，一同前去用膳。
今日的万家灯火里，唯将军府中那一盏最亮。
晚膳准备好，客衣前去屋中请司空允，二人坐在桌前，一举一动间皆是暧昧缠绕。姜合喝着茶，章暮则手撑着脸，不避讳地看着他。
司空允进来后，姜合起身道：“小舅舅，许久不见。”
“许久不见，快坐。”
三人一同坐下，客衣在旁布菜，桌上都是熟人，倒也没遵着那食不言的规矩，热闹得很。
笑过后，司空允道：“大哥给你写了一封信，前些日子走得急，我忘了给你，用过饭后我拿给你。”
姜合应道：“写了什么？”
“不知。”司空允道：“信上有密印，大哥不让我看。真是，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幼时他拆了密探给司空盾的信，差点酿成大祸，司空盾将他吊起来打了一顿，随后司空府便有了密印，防的头一个人就是司空允。
章暮笑道：“是啊，都二十四了。”
司空允敢怒不敢言，他一脸菜色引得姜合开怀，姜合高兴，章暮就高兴，饭桌上一片笑声。
饭毕，上了茶后，司空允道：“陛下调来的人在军中日日打听你。”
章暮不在意道：“我知道，陛下派他们来监军。”
姜合皱皱眉，他之前以为章暮什么都不知，现下看来并非如此，崇明皇帝派来监军的人，章暮都放任不管，竟是真的如此相信皇帝吗？
那日大殿上，崇明皇帝所说背后之意引人深思，章暮是真不知还是懒得细想？现下连他出兵抵御外敌，皇帝也要派人监军，凡此种种就差把防备二字摆在章暮面前了，他还未曾怀疑过吗？
“怎么了？”章暮给姜合到了杯茶，递在他手边问道。
姜合难得多问一句道：“为何监军？”
章暮也给自己倒了杯茶，一脸无所谓的道：“不知，从前边北军中也无监军。我第一次来裘州出兵，亭峥私下问过那几人，都是极其熟悉裘州地形的人，想是陛下怕我军绕远，特意寻来的人吧。”
姜合与客衣对视一眼，后者轻点了下头，转身出去了。
“凡事小心。”姜合嘱咐道。
如今章暮正是愿意姜合与他多言之时，他道：“嗯，我会的。”
司空允撇过章暮道：“侯爷在战场上临危不乱，怀珺你不必担心。”
“好。”姜合道：“南洋那边何时出兵？”
章暮放下茶杯，正色道：“迎寒节。”
迎寒节是天下一同过的节，大楚是为了迎接天上寒神降临世间，带来大雪，保佑作物好收成的日子。南洋则是为了迎寒神降冷气，为民祛灾的日子。
“怎么在那日？”姜合疑惑，天下大小战役皆会避开迎寒节，怎么南洋偏要那日出兵。
司空允道：“南洋上个战神，王起的叔父王德死在了迎寒节，王德死前告诉王起，每个迎寒节对大楚出兵皆有他的庇佑，南洋军会百战百胜。”
姜合点头，想起王德便是死在大楚已故的一个将军手上，世仇难解，难怪。
“你不必费心，我与侯爷都安排好了。别说王起来了，就是王德化成厉鬼现身战场，也能叫他有来无回！”司空允道：“仔细你的身子，少操心。”
姜合看着司空允自信的样子点了点头，笑道：“我自然相信小舅舅，有你们在，大楚定能得胜归来。”
三人碰了杯，“得胜归来！”
夜间乌云罩顶，刮起了西北风，司空允拿着信到姜合寝殿门口时，正碰上沐浴路过的章暮。
章暮把擦头发的布巾递给身后的小兵道：“你怎么来了？”
司空允皱眉看着他，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章暮抱着手臂笑道：“本侯沐浴途经，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司空允看了眼章暮的头发，抱拳道：“侯爷恕罪，我来找给怀珺送信。”
“啧。”章暮拨了拨耳朵里的水道：“罢，去就是了。”
司空允上前一步道：“多谢侯爷。寒霜露重，侯爷穿的单薄，早些回屋歇息吧。”
这是怕他杀个回马枪么？章暮笑了下道：“嗯，你送了信早些回去，别打扰殿下休息。”
……
司空允脚步一顿，随后咬牙道：“是，属下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