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愛》

「宁疯魔成痴别仙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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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天光完全暗淡下去了，夜幕降临。

镇里没一户人家敢点灯。

黑暗里，我准确无误揪住少年滑顺的头发。本来我想捏他脸的，奈何这会儿身高差巨大。

“求什么情啊求情，我承了他什么情值得我求？”

我满心无奈，手上也没敢用力，只想叹气，有种儿子大了不由娘的谜之沧桑。

“倒是你，越长大越凶，我不拦着难道你还要当街杀人？知道你是气他举止轻佻抓了我手腕，但动刀动枪又见血的，好歹考虑下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呀。”

哪吒抿紧唇瓣，面上仍绷着表情，眼睛烧的光火却渐渐熄了。整个人不再显出一种蓄势待发的锋锐感。

我赶紧继续顺毛，终于哪吒收起火尖枪，很不情愿、非常、勉为其难地表示：小爷今天就大度一回，放这道士一马。

我也在心里松了口气，暂时是安抚住了这煞星。

二货道士惹人厌是不假。

但他也罪不至死啊。

而且据我看黄天化背景也挺厉害。能把稀罕灵兽麒麟收做坐骑的，没点真本事怕是在说天书。

只是这样的人，为何要缠着我不放？

迄今为止的所有相遇都过于刻意而为，甚至包括他对我的态度。

他想达到的某个目的，应该与我的倾霄身份有关。不然，我想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值得觊觎的。

我出神想着原由。没注意到哪吒侧头过来，灼灼盯了我，满是专注。

既深沉，也干净的目光。

（四十四）

月亮破云出来了。

黄天化站直身子。白色的道袍又多了层灰土，形容更加狼狈，他抹了把脸，笑呵呵的，纯真如孩童。

我顿时皱眉。脑中警铃大作。

难道是哪吒刚才那一下，就把他给打傻了？

真造孽哦。

“欸，少侠好生厉害，原来竟是哪吒师弟。”黄天化笑着说，竟语出惊人。

……师弟？？

看来脑子坏的够彻底，没救了没救了。

我怜悯地看着他。

哪吒眉头一挑，语气不善：“谁是你师弟？我师父除我外就没收过别的弟子。少攀关系！”

“非也。”黄天化半点不觉尴尬，“我师父道德真君，与你师父太乙真人是师兄弟，我们同拜在元始天尊门下，自然也就算是师兄弟了。”

“那我怎么没听师父提起过。”哪吒满脸狐疑，仍是不信。

黄天化一时哑言。张了张嘴，似是在想怎么证明的好。

哪吒却并不想听，刚收的火焰尖枪对着他一指，“小爷管你是谁。你要还存着对杜若的不轨之心，就算你真是同门师兄，小爷照样送你下地狱！”

戾气满满。

我拼命拉都拉不住。

黄天化愣了愣，看看我，又看看哪吒，再看看我们不知何时变成相牵的手，然后一副什么都明白了的表情。目光顿时变得很深邃。

“原来……你们也是这样。”

“……什么什么样？”我懵了。

等等兄弟你说清楚点，刚才半分钟内你到底脑补了什么！

我嘴角微微抽动，拿你有病的眼神瞪向他。

奇怪的是，哪吒却半句辩解都没，只有目光牢牢锁定黄天化。

惨白的月光下，黄天化这个人像是初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一样，气质印象全盘改写。他并未敛起笑，轻浮的感觉却消失无踪。他的眼睛慢慢亮起来，像擦去旧日尘埃的铜器，要露出被岁月掩埋的光华。

“你们听我讲个故事好么？”

“关于倾霄的故事。”

（四十四）

“我的记忆里，有一个女子。”黄天化说。

雪肤，乌发，竹月色的裙裳，眉目如画。她很美很美，一定是世上最最好看的女子。

“可她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我许久。

“我努力想，拼命想，梦里也在想，终于记起来，是年幼与家人失散、被牙子四处倒卖时候，不知在何日何地的一次偶然相遇，隔着很多人、很多物，还有一道长长的桥，如此遥远，又如此清晰。我想再见到她，就开始满世界地找，走过无数的地方，最后来到青城，在河的对岸，瞧见了她的背影。

“于是我知道，就是这个女子。即便只有背影，我也确信是她。”

“所以你缠着杜若，就是想要她引路，好让你进结界去见你的心上人？”

哪吒插一句嘴，给黄天化之前的行为敲下定论，语气谈不上友好。我拉住少年手臂，眼神示意他安静听着，不要打断人家。再说我也好奇，这是牵扯上了楼中哪个姐姐？

黄天化淡淡笑了笑，坦然承认：“是。”

谁不向往美好的东西呢？

倾霄倾倒众生的皮囊，媚眼横生恍若情深一望。就是这简单的一次对视，让他深深记入心底，即便修了道，入了仙，数百年时光蹉跎，依旧忘不掉。

“只是故事却并非从此开始。恰与之相反，此时应是结局。”

他长长地叹息，明亮的眼睛目光变得悠远。

他目视前方，却不是在看我与哪吒，而是看向了遥远的曾经，前世人生。

“泠幽山一行，我才确信，你是从醴弥出来的倾霄。同你前去，本是想借此机会进入真百花楼，却不曾想，我陷入了山中的幻阵。

“幻境里，我回到了我的前世。

“我有一个妻子，那就是她，是我记忆里的女子。她的名字叫祈岚。起初，我欣喜若狂。后来，我才知，这是孽缘。

“前世的我，深爱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亦深爱着我。可有一天，她站在我面前，从我胸膛里取出了一样东西，通红通红的，好像一颗心脏。我瞪大眼睛，却发现自己失去力气，倒在地上。祈岚轻轻浅笑，摸着我的脸说，我们的相遇与相爱是个错误，夫妻缘分已尽，就此分开吧。

“她说着，落了一滴泪，砸在我脸上。

“为什么祈岚会突然这样，我不明白。原来，是一个过路的老道，对我父母说，我的妻子是妖，而我命里修了十世功德，下辈子便能修道成仙，可因祈岚，我有了情关一道，死劫一场，十世积累的功德都要毁于一旦。所以祈岚走了，她不再是我的妻子。她是倾霄，于是她把我的爱也带走了，我不再爱她，可我依然记得我爱她，感情与记忆无法平衡，折磨得我要疯了。

“我确实疯了。我不能忍受这个家中没有她，不能接受我的妻子离我而去，管他十世功德来生成仙，什么情关什么死劫，我只想要祈岚，我要同她在一起。不然我活在这世上，就没有意义。

“也许是听见了我的祷告，在我们分离的第十四个月，祈岚回到我的身边，风尘仆仆，像走过了很多很多的地方。她依然盈盈微笑着，亲吻了我的唇，我再次爱上了她。我找回了深爱妻子的感觉，同记忆里一模一样。可祈岚却对我说，从此我不会再有痛苦，因为从此开始，我不会再记得她。

“「倘若我们只是一对平凡夫妻，该有多好。从年少至白首，从天荒到地老。」祈岚说。这一次她没有落泪，笑容苦涩像在哭。我深深望着她，想把她的音容笑貌全都记住，可当我醒来时，我什么也不记得了。这一世再未娶过妻子，中年时离开家去拜师修道，百年后我死了，重新投入轮回，成了现在的黄天化。

“脱身幻境，我才知这段前尘往事，知祈岚吻我时喂我喝下的，就是无忧草的草汁。传说无忧草就是孟婆用来熬汤的主药引，虽无孟婆汤忘却前尘的药力，却也能使人忘掉特定的一段记忆。泠幽山的幻境，原来会把闯阵者前世最刻骨铭心的记忆调动出来。

“前世我分明已入疯魔，后来却仍能潜心修道，这一世顺利成仙，幻境里我都看清楚了，祈岚将她的倾霄之心给了我，于是我前世得以化解劫难，这世又得以道心通明，不惧心魔，修道之途一路畅通无阻。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祈岚……我的妻子，我知道她尚在人世，我只求再见她一面。”

（四十六）

黄天化说到这里，灼灼目光盯着我。

“杜若，你帮帮我，就这一次，让我进一次醴弥结界。不然，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

他的眼睛亮得让人害怕。

我无端端生出惧意，忍不住要后退。刚有动作，哪吒就将我护在身后，警惕瞪向他，目光不善。

“你这是不愿？”他皱眉。

“当然不愿。”我躲在哪吒身后回道，甚至紧张地揪住了少年背后的衣服。

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为何！”他追问。

我想翻白眼。

到底是谁给这傻二货的信心，觉得我听完了故事，就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然后帮他忙的？

我是脑子坏了才会铺桥又搭路，好让他对倾霄继续纠缠不清。

“楼里没有名叫祈岚的姐姐。”我说，“即便去了，你也见不到前世的妻子。”

“不！她就在醴弥之中，我亲眼看到的！”

他听了我这话，眼睛霎时变得血红，隐隐要有入魔征兆。

我大惊，不想他竟执念至此。

哪吒早是备战姿态，见他变化，冷哼一声，火尖枪刚要出手，却见黄天化突然浑身一颤，血光消散，紊乱气息也平缓下来。

道心稳固，灵台清明。

我知道，这是倾霄之心的作用。

黄天化颓然垂下头，手掌覆脸，又哭又笑。

方才心魔被被压制的过程，就像一个要胀满爆炸的气球突然就被放了气，所有膨胀满溢的情绪，都顷刻消失。对惯来随心所欲的人来说，这定然是极难受的。修仙者要清心寡欲，要太上忘情，不被允许有沸腾起来的资格。

他成不了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