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眼前景象庄寒星有点傻眼无措，悄悄和黎寻对了个眼神，他慢吞吞退到黎寻身后，压低嗓子问：“这个是……”

庄寒星没有亲身经历过农村葬礼，能得知眼前确实是葬礼现场，还要多亏了花圈和放在院子中央明晃晃的大红棺材。

但很奇怪，四周的所有装扮，花圈，白帆，灵棚，牌位，哭丧的，吹锣打鼓的，披麻戴孝的人，每一处白色都预告着有人离世，可站在他们四周的人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难过，他们脸上甚至很有光泽，更多的是一种看戏神情。

黎寻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抬眼看了看男孩，只见男孩跌跌撞撞往里屋奔。

七拐八拐载着男孩回家的路上，三人简单交谈过。男生名叫张劲，家境还行，父母早逝，和爷爷相依为命，去年刚考上心仪的大学。

昨天晚上收到村里人报信，说他爷爷生病让他赶紧回来，张劲一点不敢耽误。

“那个……”庄寒星亦是看着张劲消失身影，很不解地抓抓头发，“寻哥，这些人怎么看起来这么高兴啊。”

庄寒星话说的很心虚，他知道有种葬礼叫“喜丧”，说的是八十岁之上的高寿老人在家中自然离世，且没有经历过病痛折磨，家人才会以相对喜庆而非哀痛的方式举办丧礼。

可他分明记得，张劲不久前刚说过，他爷爷不过七十。

黎寻刚要开口，不远处的里屋突然传出张劲震惊的呼喊声。

两人赶忙向前走了两步，只见张劲抓着一个容光焕发，一看身子骨就很硬朗的老人走出屋门。

老人也是一脸疑惑，他身上还穿着崭新的丧服，脸上画着精细又诡异的妆容，老人拽着张劲转圈圈地看了又看，随后气不打一处来，抬脚对着张劲屁股就是一脚，口中更是骂骂咧咧：“你不应该在学校嘛，怎么回来啦？臭小子，是不是在外面给我闯祸了，你看看，到死都不让老子省心。”

张劲不躲也不答，只一味追问家里什么情况，老爷子面颊透红，精神气十足，颇有些得意洋洋，给出的答案更是惊得庄寒星直掉下巴。

原来随着年龄增长，老爷子怕自己死后张劲年轻不懂丧事如何筹备，恰巧前段时间在电视上看到有人给自己安排丧事。

老爷子一看，这事儿好啊，不但能体验自己死后的葬礼，还能帮孙儿省去诸多麻烦，于是果断找了家丧葬公司安排事宜，布置场地，随后又通知了亲朋好友务必到场，并严肃警告不能告诉张劲，不然这事儿指定得黄。

可惜千算万算，向张劲报信的是他亲戚家的孩子，次日醒来赶到张劲家，看到老爷子生龙活虎站在眼前还以为诈尸了呢，知道一切都是闹剧后，赶忙给张劲打电话发短信告知，结果竟都未收到回音，原想等人回来好好解释，没想到张劲忽然出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前因后果均已弄清，张劲可算放下心，只是苦了给他偷偷报信的小孩，被他家长追着在院子里疯狂乱逃，惨叫连连。

真相大白，事已至此，该花的钱也花了，张劲由着爷爷胡闹，找了件丧服穿好，怀里抱着爷爷的遗像，大部队敲锣打鼓，撒纸钱的撒纸钱，哭丧的哭丧，浩浩荡荡向后山坟地驶去。

庄寒星目瞪口呆，觉得张劲接受事实有点太快，可转念一想，老爷子的行为做派不比张劲更加开放潮流？

看着老爷子坐在棺材里，整张脸透着开心激动地向四周跟随的“群众演员”挥手示好，庄寒星哭笑不得。

或许人生本应该如此的不留遗憾，想做便做？如此一来，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庄寒星一秒代入角色，拉着黎寻跟着长长的队伍迈步，其间有人给他递纸钱让他帮忙挥撒，他连连点头高兴接过。

纸币的样子呈圆形，中间有个镂空的小方块，看起来和古代的铜钱很像。黄色、白色的纸币在他手里被高高抛起，又随风飘扬，自由而去，队伍最前列的哀乐，在此刻听起来也没有那么渗人。

周围跟随的所有人，是高兴的兴奋的，甚至于激动和好奇，众人就像在参演一场大型的丧葬剧情，没有害怕，没有忌讳，有的全是新鲜和有趣。

庄寒星没想到葬礼还能这样安排，高高抛撒纸币，他不由想起曾经参加过的几场葬礼。

当时的气氛，阴森压抑，冰冷寂静，没人敢大声说话，就算聚众在一切也都是窃窃私语，让他不敢多看多听多待，甚至觉得看一眼遗像也是一种罪过，和当下轻松有趣的场面实在差别太大。

在没看到今天这场“喜丧”之前，庄寒星一度认为丧事就应该痛哭难过，沉闷压抑，它是让人觉得晦气和无法宣之于口的悲惨事件。

今天，他醒悟了。

哭丧的人在队伍前卖力表演，哀嚎的声音几乎快把喉咙喊破。场面实在滑稽，队伍是悲泣的难过的，可人人又是高兴的稀奇的。

到达坟地，棺材落在两条板凳上，老爷子快速躺好让人按流程在棺材里放东西，并拿毛巾盖上脸，随后盖棺被人抬进坟墓。没过一会，老爷子兴高采烈地又被抬了出来，他坐在棺材里口中不忘对大伙感激：“感谢各位陪我来认家门，如今归路已清，丧事已成，咱们这就回去开席！”

再一次跟随着大部队回家，庄寒星累得浑身淌汗，抓着短袖衣领不停摆动扇风。

黎寻不知从哪找到一把深蓝色的塑料芭蕉扇，站在庄寒星身边为其扇风，本来他还想问张劲有没有空房间或是卫生间让庄寒星简单换洗一下衣物，结果看到张劲忙得不可开交也只能作罢。

“去车上换吧。”最终黎寻提议道。

两人并肩，庄寒星热乎劲儿下了不少，看见黎寻额头也冒着汗珠，他一把夺过扇子很有活力地围着黎寻边转圈边为其扇扇子。

迎面扑来的风闷热之中裹着一丝凉意，庄寒星很使力，黎寻被扇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本想让庄寒星停下，可听到耳边的欢声笑语，他又按下心潮由着庄寒星闹腾。

万幸车停的不远，坐到车里黎寻很自然地抽出纸巾帮庄寒星擦汗，庄寒星也不拒绝，同样抽纸帮黎寻擦汗，擦着擦着，他忽然笑出声，那声音混着开心和窃喜。

“笑什么？”

——笑我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你，笑我很幸运，在人生最后一段路程中有你在身边，笑我原来会爱人。

“开心啊，”庄寒星不敢说出心中所想，表面云淡风轻地转移话题，“今天咱算是因祸得福来对地方啦。寻哥，你说刚刚……”

庄寒星一旦找到话题就叭叭叭的说不停，黎寻也不打断，听着他分享的同时给他递水擦汗，并回应引导他继续倾诉，直到看到不远处的席面已开，黎寻方才提醒庄寒星换衣服。

席面是流水席，庄寒星没听说过，更没吃过农村的酒席，身旁一切都充满了未知。张劲安顿完爷爷，没忘记他俩，几人坐在一起谈天说地，笑语不停。

席面结束，黎寻适时提出离开，张劲想给两人指路，被黎寻委婉拒绝了。

张劲无法只得画了张简易地图交给黎寻认路，三人就此分手。

路上，庄寒星百无聊赖地拨弄着后视镜上的“大圣”转圈玩，问黎寻下一站去哪？

农村道路不太好走，有几段路道路特别狭窄，两人开的路虎车型太大，再加上这段路还没有网，黎寻不得不全神贯注。

没听到回复，庄寒星扭头看黎寻，不等他开口，车子忽然来了个急刹带着他向前冲，随后一声诡异的闷哼从后排响起。

“什么声？”庄寒星来不及喊痛，揉着被磕疼的肩膀看向黎寻，问：“寻哥，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庄寒星不觉得自己出现幻听，可看黎寻只是一脸抱歉地检查他的伤势，并解释着说刚刚看到一只小猫忽然出现在车头。

“不是这个——”庄寒星正欲再说，车后猛地响起喇叭催促的声音，两人都只好作罢，一个提着心开车，一个揉着肩膀借后视镜看后排。

又行驶了大概二十分钟，车辆终于驶出崎岖乡路开进柏油大道。

整整二十分，庄寒星高度警惕地盯着后排，并在心里反复复盘那声闷哼。

后排座椅现在放着两个装钱的行李箱和几大袋零食以及几件他脱下来的衣服，想要藏进后排只能蜷缩身体。

能确定后排一定藏了人，可是很奇怪，就算脚踏的地方再大，也不足以藏下成年人，如果是小孩？

等下！

小孩？！

庄寒星思想太跳脱也太保守，完全没往坏处想，他只来得及想到和黎寻离开车去吃席时，两人好像都没有锁车的行为。

由此他更加断定对方一定是小孩，应该，应该是在玩捉迷藏吧？没人会想到他敢藏进陌生的车里。

可现在两人早已驶离张劲家，这可坏事了。

“寻哥，赶紧找个适合路口停一下。”

“不要停！”

庄寒星话音未落，一道胆怯又决绝的声音猛地从后排传出。

“妈呀，真有人！”庄寒星被这三个字吓得心脏扑通乱跳，捂着心口，他吞咽口水，哆哆嗦嗦说：“你，你是谁，为什么在我车里。”

此刻，黎寻也已靠边停好车，只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女孩红着眼睛怯生生地从后排冒了出来。

庄寒星傻了眼，眼前的女孩可以用瘦骨嶙峋来描述，她的脸颊、脖子、胳膊、手腕、手指，这些显露出来的肢体，根本不用仔细看，她瘦得皮包骨。

怪不得躲在后排看不出身形，瘦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