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至厢房,莫子占都稀奇地沉默,一声不吭就这么乖乖地在十七身后亦步亦趋。
他这样子倒是让十七许多话没办法如愿说出来了。
这间客栈的布局让十七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可是寻不着具体的根据,只大概感觉自己曾经来过这里,而且是和身边那个心事重重的人一块来的。
估计应当算不得是什么特别值得高兴的经历,在十七模糊的记忆里,那时的莫子占总与“高兴”二字沾不上边。
他们住店向来都是要的两间房,比邻挨着,房牌抓到哪间就去哪间。眼见着就要走到该“分道扬镳”的岔路口,十七刚迈进他那边房间,忽然被人环住了腰,他动作一顿,就听见人贴着他的后背“呜”了一声。
这一声,让本就不打算把人推开的十七,直接抬手握住了莫子占的手背,拇指轻轻敲了几下他的虎口,问道:“怎么了?”
“十七……”莫子占脸埋在十七的后背,闷闷地喊。
这还是莫子占至醒后头一次喊这个由他胡乱取下的名字,和从前一样,他说的时候尾调总会刻意放轻,给人一种酥麻感。
对于支支吾吾来说,一张毯子加一张被子就可以搭成一个窝了,前半夜觅食,后半夜往上一躺就能睡觉,压根无所谓有没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所以有时候会在大人的房间里找个角落,要是小仙长心情好,那它们就挪到小仙长那屋搭窝。
现在这个情形……支支吾吾对视了一眼,非常上道地互相搭着爪子,就开始扯着它们的毯子被子到隔壁屋子去了。它们能被莫子占容忍这么久,可以说全靠这么点眼力见儿和自觉。
莫子占喊完这一下就不再出声了,但是呼吸很,温热的气息全数扑在十七的后背上,让人颇为难耐。
“可是出了什么事?”十七忍不住开口又问。
莫子占闷闷地摇了摇头,隔了一会儿,才撒手把人给松开。
十七没打算现在放明显不大对劲的莫子占回自己的屋去,无论什么事,都没有比把人哄好来得重要。
他带着人进到屋里,让莫子占坐到床边,而他自己则自然地半跪到床侧,抬起手在莫子占的额头探了探,灵力轻柔地游走入经脉,好方便他仔细检查一番莫子占的身体。
“我没事,听了个故事,心里难受,”莫子占眨了眨眼,干巴巴地说,“想哭。”
十七注视着莫子占,听见他这么说,也就把手收了回来。
莫子占眼下有别于往常那故意撒娇卖弄的样子,怎么看,都是当真伤心着。
不过无论是假难过,还是真伤心,该哄还是要哄的,十七垂眸沉思,绞尽脑汁才想出来一句打趣,他轻声说道:“怎么二五了还听个故事就想哭。”
然而没想到,被这么一说,莫子占忍了一个多时辰的眼泪珠子,居然就这样真往下掉了下来。
与之割裂的是,一边掉眼泪,他嘴上还一边一本正经道:“我就算是三百了,听这故事也还是会哭的。”
“什么样的故事?”十七耐心问道,手上不忘替人将泪痕抹开。
十七的动作太过轻柔,催得莫子占眼眶更加烫了,眼泪越擦越多,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可只有他心里清楚,受了委屈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眼前这个人。偏偏这人居然还反过来在努力哄着他。
莫子占心口一阵阵抽着疼,感觉比以往的许多时候都要疼上许多,当即顾不上别的,猛扑上前,脑袋直接埋进了十七的肩窝,话在喉咙里酝酿了许久,最后吐出来的却是一句半真半假的:“不想回忆了,一个人受苦的故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一点都不想将这些凡尘里的腌臜事给复述出来,尤其现在十七什么都不记得了,他又何必讲出来,让先生也跟着一块多恶心一份呢?
可惜十七一点都没放过他,开口道:“是……关于星玄仙尊的事吗?”
虽然是问句,但语气是笃定的。
莫子占下意识抖了抖,动作并不大,可与他相拥着的十七不可能感受不到。
他这反应,就等同于承认了。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想,他明明在其他人面前挺会骗人的,怎么到了许听澜这里,总是这么无所遁形,师尊果然是上天派来收他的。最后只好轻声应道:“嗯。”
坦诚得让人觉得他没心没肺。
这要是换到一日前,看见莫子占来这么一出,连十七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会被妒火烧成怎样一个见不得人的样子。他偏头看了眼赖在他肩上的人,这些天被莫子占搅得一通乱的心绪全数化成了毒汁,让他的眸色愈发深沉。
想要管束一个人,果然不能只有温和的劝诫,还得让人吃上一点苦头。
十七兀然开口:“今日过来的路上,我遇到了跹云派的大弟子。”
莫子占眼睛一睁,完全弄不明白十七怎么忽然间就说起这么个不相干的人来。
难不成是想借着对方的什么事,来宽慰他?莫子占理所当然地想,然而却听十七继续说:“我与他聊了几句。虽是小派出身,但他言谈举止甚是温文得体,且资质也不错,是个好苗子。”
这话怎么听着下一句就要说希望能把地方收为自己的弟子了?
毕竟也就两面之缘,莫子占对孟昭的印象有限,只记得对方曾在牙山城时无意中帮过自己,可再怎么着,也不能因为这就让他绕过自己与许听澜扯上关系吧。莫子占的小心眼跟刺猬似的在他的心口滚了一圈,直把他的戒备都给刺了出来,既紧张又不满道:“先生怎么就提起别人了。”
还是在这样的场景和氛围下,怎么这么不懂事?
莫子占恨不得在十七的肩膀上咬上一口,掉眼泪珠子这事完全被他给抛到了脑后,完全没有自己在恶人先告状的意识,继续道:“而且还夸上了,先生怎么就不说我温文得体,资质不错。”
别人都说他是难能可贵的天才,怎么到十七这里就不说了?
“你听我谈起别人不高兴?”十七道。
当然不高兴了。
莫子占用力地点头。
“那我呢?”十七动作强硬地钳住了莫子占的脖子,质问道,“我听你几次三番抱着我说星玄仙尊的事,难道会高兴?”
“那又不是别人!”莫子占脱口而出就是一句反驳。
说完,他心下一咯噔,对上十七沉静的视线,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可是说出去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莫子占也没办法将其撤回,只能硬着头皮,低声给自己圆谎:“那是我师尊……师长如父,不能算别人的。”
说完,连莫子占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离谱。
要是他真的把师尊视作生父,可能还能理直气壮些,可他自己心里清楚,他心思老不纯净了。
“行,那就不算。”十七应道。
莫子占看不见十七的表情,光是听声音也听不出个具体的情绪。心里不上不下的,猜测着先生会不会又生气了,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许听澜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通透明事理,莫子占从来不觉得他会和自己一样,有那种凡人家家困于情爱时的别扭情绪。而且在莫子占的认知里,十七和许听澜完完全全就是同一个人,哪里会想到有人居然还能吃自己的干醋。
他想起三天前十七与自己的那一场争吵,他当时只以为是先生太过规行矩步,所以才会对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发言那般生气,现在看来,说不准,还掺杂了一些别的原因。
他说不清楚自己具体的情绪。说讶异,必定是有的,还有的就是……非常不合时宜的高兴。
许听澜这样的人,得多喜欢我才会去在乎那种事呀。
当然在这节骨眼上,他要是敢为此笑出来,估计讨不到好下场,只能把那欣喜强行忍下。
他向来有属于自己的一套卖乖手段。莫子占祭出杀手锏,软着声道:“先生,我知道错了,以后不会了。”
说完还不忘拿鼻子在十七的脖侧来回蹭,宛若一只翻开肚皮讨主人欢心的小动物。
基本上只要他这么稍微示弱一下,师尊就拿他没辙了。
莫子占是对的,就这么一下,十七就松开了对他的束缚。
十七虽然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但还是任由莫子占借着姿势不舒服的理由,引着他也一并坐到床边,腿一开,直接跨坐到他身上,然后跟扎了营似的,赖着人就不愿意挪开了。
经过这么一来一回的打岔,莫子占已经掉不出眼泪了,甚至被蒙上了一丝丝不能道出的甜。
只不过,今日得知的事实在是太苦,混杂入那一缕甜腻,练就了一汪酸涩的杂陈。
他喉鼻皆贴着十七,对方的气息充盈着他的全身,带着长期为他煎药留下的苦意,以及十七身上固有的那股仿若融雪的味道。这是最为令他沉醉的气息,一时间,他不再甘心仅仅是抱着了,唇自觉地贴上十七脖侧的脉搏,迷茫地呢喃道:“先生……我之前听支支吾吾说,你会不记得以前的事,是因为丢失了一魂。”
因为细碎的痒意,十七下意识躲了一下,但又很快定住了身,好让莫子占能放肆□□,并应道:“嗯。”
“会疼吗?”莫子占张嘴轻轻咬了一下,只在这干净的脖子上落下一个水印。
而后扶着十七的肩,撑起身,带着郑重与严肃,与之四目相对。
“丢失一魂……是什么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