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0月17日。

直到克利切哭喊着讲完故事、直到怔愣的西里斯被邓布利多叹了口气“放了个假”、直到他们最后都走出了医疗翼，邓布利多才又重新看向病床上的哈利；老人的蓝眼睛对着少年的绿眼睛，医疗翼的单独隔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剂味道，清晨的阳光清亮。过了好一会，邓布利多才微微垂下眼睛。

“你都知道了……是吗？哈利？”他轻轻地说。

浮金般的阳光照进那双碧绿的眼中，明晃晃的透亮，照出的颜色层叠变化，人和事物倒映其中的影子在最后都消失不见，就像春季的湖水照影。哈利点点头，邓布利多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

“比您想象的还多。”哈利说，这些天脑中纷乱的回忆被他渐渐整理清楚，现在他奇异地感到一种平静，以及一种喜悦——

“教授，我知道了许多……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他看着邓布利多，看向他毫发无伤的双手，露出微笑，“那是很可怕的一个梦，让我把它称作梦吧。”他说，“……我从没想过我还有机会……再来一次。但现在我知道这一切了。教授，我回到现实了，并且……”

空气中飘荡着粒粒尘埃。邓布利多长长的白胡子随着他的呼吸抖动着，阳光反照着它们，照成半透明的银丝。

“为此感激。”哈利轻声说，“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做他的对手。我会对抗他，我会消灭他的那些魂器，我知道怎么保护那些会被伤害的人——我还有想要试着留住的人——而且。”

“噢，哈利。”邓布利多低低地说，伸手擦了擦眼睛。

“时机成熟的时候……再做一次……没什么可怕的。”哈利说，“我会做的。”

邓布利多有些惊愕地抬起头来，然而哈利已经把目光转向了旁边床头柜上罗恩和赫敏，以及其他朋友们送来的糖果鲜花和慰问品。他抽出一张压在巧克力蛙盒子下面的手写的牛皮纸贺卡看起来，但视线在上面那行极短的慰问语上停留很久。牛皮纸无香。他假装看着那些文字时，邓布利多半月形眼镜后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垂下来。

“好好养病。”他在离开前说，“对了，斯内普教授不久后会来看你。我希望……”

哈利从贺卡纸上抬起目光，好像有些没弄明白：“斯内普教授怎么了？”

邓布利多说：“斯内普教授不喜欢被人知道心事；假如你知道任何他的事情的话，哈利，我想他是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说出去的。”

*

差不多一周后，庞弗雷夫人终于在罗恩、赫敏和哈利本人的恳求下放这两位好朋友进来，但她仍然严格要求他们不能超过最长的探望时限。所以，每次他们进来时，都会带着许多诸如糖老鼠、滋滋蜂蜜糖或者冰甜豆之类的东西，好像希望这些东西能在被吃完前代替他们陪着他似的。

罗恩会把糖果零食往哈利床头一堆，然后说起学院魁地奇队的新鲜趣闻，以及弗雷德和乔治新研发的逃课糖的受欢迎程度（这个消息他是躲着赫敏偷偷告诉哈利的）；赫敏则带来了一大堆笔记、资料和报纸期刊，一边告诉哈利哪些是她整理出的猫头鹰考试重点，一边拉过一把椅子给两个男孩头头是道地分析现在魔法界的情势。

“乌姆里奇终于走了。还好你没上她的课——全是浪费时间的东西，她还说你是骗子——”

“斯内普的黑魔法防御术课也没好到哪去，但多少还有点用；赫敏写了不少笔记，我们昨天学无声缴械咒……他来看你时没做什么吧？”

“罗恩进魁地奇队了，情况还不错——（罗恩发出一声咳嗽）对赫奇帕奇的比赛你不在有点麻烦，不过金妮做得很棒！噢，我不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斯拉格霍恩几乎把赫敏当成他最宝贝的学生了。（赫敏微微一笑，做了个下压的手势）兄弟，我是说，格兰芬多还从来没在魔药课上加过分呢，你错过这个太可惜了。”

“卢娜的爸爸发表了那几篇文章，斯基特说要是能跟你面对面采访的话她能写得更漂亮，不过现在也足够了。好多人把你当英雄。”

“马尔福？我看他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不过，这么一说，好像最近确实没怎么看到过他。哥们，你是觉得他要去做坏事？……不至于吧？好吧。”

“太可怕了！凯蒂进了圣芒戈——”

“……根本找不到马尔福！太奇怪了！明明只是转过几个拐角——”

“斯拉格霍恩那里找出了毒酒——梅林，他说那是预备送给邓布利多的——”

“有求必应屋……哈利，我们按你说的试着去找了！但没有——我和罗恩轮流试了，我们问它要‘藏东西的地方’，可是没有！你确定吗？”

“斯克林杰当了部长，可我看邓布利多也老找不到人；现在斯内普连作业都不往多了布置，我看他是不想在处理邓布利多交给他的那些事务间隙看我们那一长串论文……”

“哈利？哈利？你在听吗？庞弗雷夫人说你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哈利回过神的时候，赫敏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她手里抱着一叠笔记，还有两支笔和几张报纸。罗恩倚在床边一把木椅上，递过来刚拆开的一包南瓜火焰糕。黄昏从医疗翼的窗口照进来，流火般美丽的霞色晕染整个隔离病房，他和赫敏的皮肤看上去都变红了，罗恩的头发好像一瞬间长长到肩膀。周围没什么人，大多数人，甚至庞弗雷夫人都去礼堂吃晚饭了。

哈利接过罗恩的甜点。蜂蜜公爵提前半个月就开始为他们的万圣节新品搞促销，糕点上糖浆做成的火焰好像还会一跳一跳，就像真正的烛火一样。哈利咬了一口，暖融融的枫糖浆漫过口腔，带来经久的甜味；他这些天在医疗翼，斯内普调配的药水喝完之后总是舌头发苦发冷，搞得他吃什么都像嚼泡了北海十年的马形水怪尾巴。他笑起来，罗恩打了个响指。

“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他说，胸口的级长勋章闪闪发亮，“我寝室的箱子还放了好多，你回去想要自己拿。”

哈利看着他们，知道自己的笑不全是为了甜味的蛋糕。晚霞的影子攀上他们的脸。赫敏看看他又看看罗恩，在罗恩说“干嘛？你说吃这个会坏牙我才不给你的”后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拿笔记本遮住脸，只露出闪亮的眼睛。他们莫名其妙地都笑起来。笑声中哈利突然想起，他上次临走前，是没有跟他们告过别的：他们不会让他去的。他不知道他死了以后他们怎样。

*

“我说了——波特！你得摈弃那些杂念！邓布利多先前教你的东西去哪了？”

斯内普高扬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房间边林立的柜子上，几个泡着古怪液体的玻璃瓶发着颤。哈利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出乎意料地安静。

房间的角落摆放着一个飘荡着旋转白雾似的物质的华丽石盆。哈利看了它一会，然后收回目光；他的记忆。在邓布利多收到魔法部来信并匆匆离开、今天没法给他上课时，他的记忆被抽走了一部分放在里面。他知道里面是什么：眼前这个人一生的全部真相。

“抱歉，教授。”哈利尽量不带什么感情色彩地说， “我知道。”

斯内普怪异地打量他一眼，好像为他没有像以前那么怒气冲冲地反对他而吃了一惊似的，接着他眼底涌上来的情绪几乎是厌恶，一种冷酷的厌恶，不过他显然能够控制这种情绪。过了一会，哈利明显感觉自己被入侵的大脑好多了，斯内普才再次举起魔杖。

“我不想看到那些令人恶心的隐私。”他冷冷地说，“控制它们！”

结束课程时哈利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台阶。一路上，好几个人在路过他时友好地向他打招呼。他此前在报纸和各种刊物上大出风头，而且重新回来上课后，在一次黑魔法防御术课上的演练中轻松打败了所有同学，这让他原本就风头无两的名声更是大噪。

但哈利只是对他们微微笑了一下。上楼经过图书馆时男生学生会主席塞德里克从里面出来，看到哈利时抬起脸冲他挥挥手，身边照样跟着赫奇帕奇的几个同学。他们要考蟾蜍考试了，哈利知道他打算当傲罗：上一次他好像做得不错。

他又走过几个转角。疯姑娘卢娜踩着跳跃般的脚步经过。金妮在不远处跟一个男孩说话，谈话主题似乎是斯拉格霍恩的万圣节晚宴，或者圣诞节晚宴，走廊上挂着红绿相间的彩带，所以大概是圣诞节；他问她为什么不请他，金妮瞥他一眼，毫不留情地说他就是想去吃那里不限量供应的冰淇淋而已。哈利低着头走过时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扬起嘴角，但又有点可怜那男生居然就这么被点破心事。

格兰芬多走廊尽头，胖夫人在他念出口令前练美声，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假装目光瞥向别处，余光看到她悄悄把手中的玻璃杯敲碎，然后骄傲地让出身后的门洞。

弗雷德和乔治在哈利走过公共休息室的楼梯时从下面探出脑袋。

“来块糖？”其中一个说，“气色真差，哈利，逃两节课休息下！”

他们嘻嘻哈哈的笑声远去了；哈利接过那几块速效逃课糖，继续走上楼梯，回到寝室。其他室友都不在，罗恩也不知道去哪了。噢，他突然想起来了，他和赫敏是级长，要忙着监督装饰城堡、忙着监督因为天冷而待在室内的一二年级学生，以及和阿格斯·费尔奇在走廊里巡视。赫敏还忙着给家养小精灵织毛绒圣诞帽，她还差三顶就能解放全学校的小精灵，让它们圣诞节不用待在城堡。哈利平静地脱掉外袍，躺上床，床幔垂下令人安心的深红色阴影。他看着床顶，脑子在想些别的东西。

床边突然传来一声爆响；他赶紧起身拉开床帘。

布莱克家的小精灵克利切恭恭敬敬地站在他面前，对他鞠了一躬。

“西里斯少爷要克利切带来消息——奥布杰特小姐现在一切平安——她在西里斯少爷租住的房子里接受了很好的招待——”小精灵牛蛙似的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哈利少爷有什么想让克利切转达的吗？”

太多了。

哈利在那一瞬间想。好像心底有什么沉寂已久的东西在刹那复活了一般。数日以来，他就像一直走在将明未明时节的一个孤独赶路人，跳过险滩、荒坡，踩过被风吹折的石楠，如今天边终于亮起明丽的日出光芒。他跳起来的时候甚至碰掉了西莫放在窗台上的袜子，但毫不在意——然而随后他想起自己的命运，那道光芒息下去，隐入群山的背面，只留一道白色的镶边。

他抬起头，他伸出手，然后又收回手，手指在掌心轻轻交叠。

“谢谢你，克利切。”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弯下腰把自己刚刚碰落的那双袜子捡起来放回去。他做事时双手很稳，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得多么剧烈，就像一团燃烧而自知时日无多的火焰在尽最后的力量忠诚地行使职责。

他的祈愿成真了……这还不够吗？

*

一周以后，邓布利多问他莱斯特兰奇金杯的事情。校长办公室的桌上摆着一根胡桃木魔杖和几根头发，银发白须的老校长双手合十忧虑地看向他。哈利坐在他对面，镇静地说：

“我知道怎么潜进去……让我去吧。我去过。“

而且，他不由得想，是不是有机会看到她呢？

然而邓布利多似乎看穿他的心事。他轻柔地摇摇头，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想她会在与我们同样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他说，“抱歉，哈利，我想你大概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她……”邓布利多声音很轻，而随即又提高声调以让哈利注意，“比起这些，我希望……他的思维不再能影响你了吗？好，那么我们该来谈谈——我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