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首辅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慈宁宫的,太后持着拐杖要打要杀,这阵仗谁见了不害怕?
病了这些天,发起怒来依旧生龙活虎,也是罕事。
杨首辅边跑还不忘叮嘱侍女,“回头给娘娘找个太医来瞧瞧。”
言下之意,老人家怕是发癔症了。
迎接他的是块飞来板砖——杨太后怒不可遏,狠狠朝地上啐了两口,决定过年再不许娘家上门。
杨首辅碰一鼻子灰的事也传到王璇耳里。
玉照宫白看了场笑话,十分惬意,长期紧绷的神经也松泛下来。
青雁更是抚掌,“活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谁叫他这会子跑去触霉头的?”
王莽都知道装一装哩,这杨家再是一手遮天,也没有视名声如无物的道理,首辅大人许是豁出去呢,太后还得进祖庙呢!
王璇则有点意外,太后没这么快答应她是知道的,可是公然叫骂甚至跟亲兄弟撕破脸是她没想到的,是两人配合着演戏好显得情真意切,还是杨太后的确恼了娘家人?
后者于她有利,可她也知道,太后一向耳根子软,又是纵容娘家惯了的,早晚得被说服,她能使的只有一个拖字诀。
虽然只是揣测,可她跟李敦想的一样,萧煜大概并没有死,只是寻了个金蝉脱壳的机会抽身,徐图大举。她得给他足够的时间组织兵力,再一举将敌人歼灭。
有杨家盯着,她尚来不及跟舅父通气,但,许是血脉间的心有灵犀,顾平章已自觉找了高僧来批命,称淑妃腹中皇嗣贵重无匹,潜龙在渊。
谁都不曾料到一个小小的翰林竟如此大胆,但,要他们出来驳斥,朝臣们却也词穷,万一生下来真是皇子,又当如何?人家赌得,他们可赌不得。
因此之故,骑墙派倒占了大多数,等到瓜熟蒂落自见分晓,着什么急呢?
王璇犯起了愁,哪怕这几日已经拼命进补了,肚子愣是半点显怀的迹象都没有,难道她是干吃不胖体质?
适逢慈宁宫传召,王璇便跟青雁商量,要不往里头塞个软枕冒充肚子?反正冬天衣裳厚看不出来。
青雁道:“还是实诚些好,万一露馅就糟了。”
想想喝茶的时候枕头掉出来该多丢脸。
她倒觉着慈宁宫眼下才是娘娘最大的靠山,杨太后思维还是挺传统的,真要是想当个妖后,就直接一纸诏书传位理亲王了,何至于跟娘家撕破脸。
民间老太太尚且盼望有后,杨太后哪能忍心皇帝这点血脉流离失所呢,一旦理亲王上位,必会斩草除根,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王璇叹道:“但愿如此。”
女人的心肠总是软些的,她能指望的也只有杨太后那点怜惜了。
恰如青雁所言,她这位名义上的婆婆并未多说旁的什么,只让她安心保养身子,那些风言风语随它去。
王璇当然安静应是。
杨太后踌躇片刻,道:“你这胎若是个公主固然好,若是皇子……放心,哀家总要护你们周全。”
王璇听得出,杨太后其实希望她腹中怀的是女胎,如此两难自解,也免得她左右为难,但若真是皇子,杨太后也没把握将这孩子捧上去——她被架空太久,在朝堂的力量太弱了,何况那么小的孩子,稍微出点岔子,免不了又是动荡。
她只能尽力保住这孩子,想来有她庇护,那些人能网开一面。
王璇谢过太后美意,可觉得太后所思所想未免太乐观,政治斗争的残酷,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怎可能相安无事?
她不能寄望未知的命运,唯求菩萨保佑萧煜尚在人世。
一定会活着回来。
杨首辅身为士林魁首,一向信奉怀柔而非武力镇压,得民心者得天下,既然群臣都觉着该等孩子生下来再作定论,那他也不妨赞同,横竖他掌着内阁,这“摄政王”做得稳稳当当的。
萧灿哂道:“大人岂不闻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杨首辅瞪眼,死小子咒谁呢!
萧灿道:“并非本王急于求成,可夜长梦多,大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垂涎王座就垂涎王座,何必假惺惺的。杨首辅敷衍道:“放心,我总是站你那边的。”
言下之意,两人的契约依旧作数,并不会因淑妃生男生女而更改。
萧灿岂会看不清这老狐狸反复无常,冷笑道:“本王何必着急,我只是替大人担忧。”
杨首辅装傻。
萧灿索性点破,“淑妃若真诞下皇子,届时顾平章这位国丈不就越到您头上去了?他还是翰林就能纠结党羽,弄得您这当朝首辅骑虎难下,若真封了承恩公,您该何以自处?”
杨首辅浑身一震,这的确是他所担忧的,同样身为外戚,也得看谁的关系更近些,萧煜都跟自己离心了,他的儿子还能听舅公的话么?
萧灿道:“当断不断必受其难,大人还是早下决定为好。”
可杨首辅也拿妹妹没办法,“她毕竟是太后,印在她手上,咱们能如何?”
“舅舅若放心,此事便交由我来做,不叫您为难便是。”萧灿显然早就想好了,俊美眉目间流淌出戾色。
于他而言,这不单是名正言顺夺回属于他的东西,也是报母仇,为枉死的唐美人讨回公道。
杨首辅有些心虚地别过头去,形势使然,怪不得他。
识时务者为俊杰,但愿太后想明白这层。
这日晨起,青雁端着燕窝进来,道:“听说外头又戒严了,去内务府的路也被阻住,没有血燕,娘娘将就着用些白燕吧。”
王璇不解,首辅党已占尽先机,怎么还孜孜不倦?
李敦道:“小人觉着,宫里怕是有大变故。”
杨首辅等得,理亲王可等不得,哪怕对手是个弱不禁风的奶娃娃,他也难免如临大敌。
青雁脸上顿时骇然,下意识拦在王璇身前,“他们不会害娘娘吧?”
李敦摇头,“真要动手,咱们焉能好端端坐在这儿?”
虽然他觉得想闯进玉照宫也没那么容易——陛下智珠在握,必定早就布好了防事。
可若干天来风平浪静,可见那些人心思压根不在淑妃身上。
本来么,淑妃一弱质女流有何可怕,不过堪凭利用的棋子而已。理亲王要做的,怕是釜底抽薪——解决了最关键的人物,其他问题都不是问题。
王璇愕然,“他要逼宫太后?”
那可是养娘啊,就算没有生育之恩,也不能把这些年的抚育照顾一笔勾销吧?
慈宁宫中,萧灿服侍太后喝完了药,又贴心地端上来一碟蜜饯。
杨太后摆手,她如今不喜甜腻絮口之物,萧灿便又奉了盏煎蜜水来,太后方才受用,“还是你体贴。”
萧灿恭顺道:“为母后尽孝,本是儿臣分内之责。”
他轻轻击掌,就见侍女捧着托盘进来,那托盘上却是一方黄绢,叠的整整齐齐。
太后凝神,似是困惑。
萧灿俯身捧起那绢帛,“群臣无首,朝野动乱,为天下苍生计,还望太后早做决断。”
杨太后方才明白所为何故,语气不自觉冷淡下来。
“你拿回去吧,哀家不会签的。”
不愿伤这孩子的心,到底放软和些,“你还年轻,哪晓得其中厉害,这皇位哪是好坐的,一举一动皆受世人瞩目,疏忽不得。”
在她看来,自是杨首辅挑拨阿灿来争权,这个哥哥从来没叫她省心过。
萧灿八风不动,声音也依旧平息坚定,“太后。”
与此同时,方才端蜜水的宫女却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匕,瞬息抵在太后脖颈上。
杨太后又惊又怒,“阿灿,你疯了!”
理亲王站起身,慢慢看向她,“太后,这封诏书您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由不得您。”
目光搜寻一番,很快落到梳妆台上,这里的一草一纸他都无比熟悉,稍加摸索,便搜出那块凤印来。
杨太后还在打感情牌,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会持着匕首利刃过来逼宫,便是为了九泉下的莲生,她也不能见阿灿落得如此地步。
萧灿目光冰冷,一刹那凶狠而陌生,“别和我提我娘,我娘是怎么死的,您难道不清楚?”
杨太后愣住。
萧灿捂着脸,心神大恸,“您还想瞒我多久,唐美人下葬之时,十指都是青黑的,分明砒霜中毒所致。那段时间,她一直待在您宫里,饮食全凭人一力料理,您怎能下此毒手?她服侍你多年忠心耿耿,从未违拗,您非要杀母夺子这般狠心么?”
“砒霜?”杨太后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许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漂浮在虚空里,杂不成句,“这是谁和你说的?”
萧灿冷笑,“太后自己做下的事,装得可真是清白无辜。杨首辅却什么都招了,若非当年您膝下无子,为了巩固地位,何至于犯此滔天大罪,不惜牵连整个家族!”
杨太后恍然,原来莲生真是被人所害,原来,她临死前那句“我不怪姐姐”是真心的。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纵使这一切她都蒙在鼓里,可,谁会相信呢?她的娘家人擅作主张,谁又能说她没得半分利?
杨太后觉得分外疲倦,过往种种成了一睹沉重的墙,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不错,是哀家所为,你动手罢。”
可诏书她绝不会签,她已经错了一回,断不能一错再错,让莲生九泉之下为这个误入歧路的孩子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