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璇怔怔看向他,未解其意。
萧煜不愿她伤神,“别担心,我来安排。”
他这会儿的神色极尽温柔缱绻,依稀与想象中阿玉的脸重叠在一起,王璇不再费劲思考,点点头,“好。”
阿玉是不会伤害她的,她知道。
萧煜扶她上床躺下,嘱咐青雁在紫金香炉里添一味檀香,助其入眠。
青雁小心翼翼道:“陛下会怎么处置司业大人?”
害娘娘的是王司业没错,可这人偏偏又是娘娘亲爹,若不罚,彼此心里都过不去这坎,若重罚,于娘娘颜面亦是有碍——后宫女子的前程,本就是与母家息息相关的。
无怪乎娘娘神思烦乱,觉都睡不好。
这话本不该她一个侍女置喙,可青雁却是关心则乱,很担心皇帝盛怒之下有欠考虑,反倒于主子不利。可怎样才是两全其美的做法,她却也是一筹莫展。
萧煜蹙眉,阿璇御下还是太宽和了些,纵得奴才们如此口无遮拦。
待要申饬,见青雁一脸惶然无措,知其护主心切,罢了。
“要治愈溃疡,必得彻底将腐肉除去,朕今日,皆是为淑妃好。”
青雁听得云里雾里,不是谈案子么,怎么说起治病来了?唉,早知家中陪读时该多用些心的。
可看皇帝那笃定的神色,青雁蓦然心定。陛下,当是深爱着娘娘的罢,如今也只有他是娘娘唯一的指望了。
顾平章得传召进宫,颇有些拘谨忐忑。
翰林院虽有天子近臣之说,可院里却不止他一人,长久以来他扮演的都是默默无闻的小角色,否则当初那件失窃官司也不会找他背锅。
如今忽得觐见,他心知肚明,必是王令泽东窗事发,陛下雷霆之怒,找他来问个仔细。
他做好盘算,要半真半假帮着骂王令泽一顿,最好能劝得陛下革去司业一职,将王令泽赶回绵竹,或是仍旧做他的县令,或是当个赋闲乡绅,总比留在京里被人利用扯后腿的强。
岂料皇帝开口便是断亲。
顾平章当即失色,不假思索道:“不可!”
须知断亲不是个正式说法,民间吵架斗殴倒常有嚷嚷着断绝父子关系的,多为负气之语,真闹到对簿公堂的程度,一般也就意味着除族——公然将不肖子弟从族谱上除去,从此落得孤家寡人一个。
无论过错在谁。
他断不能让外甥女被世人诟病。
顾平章开口才意识到自个儿语气太冲了,怎能这般对天子回话?不禁讪讪。
萧煜却对其十分欣赏,他早知顾家与王家不睦,换做旁人,巴不得将仇家往死里踩才好,他却能设身处地为阿璇着想,的确是个好舅舅。
萧煜道:“朕筹之烂熟,叫你来是为商量。顾翰林有何意见,不妨稍后再议。”
顾平章只觉牙疼,看样子皇帝决心已定,除族在他看来自然不算什么,有他庇护,可保阿璇宫中无虞。但,这只是最理想的情况,万一阿璇日后失宠了呢?到那时,敌手们不会放过机会,会找一切借口来攻讦。
他断不能留把柄在此。
顾平章婉转道:“陛下可见过无根之萍?无浮木可依,唯有随水飘零。而况淑妃如此荏弱,臣恐风刀霜剑严相逼,摧伤不轻。”
萧煜看他的目光更欣赏了,光有忠心不成,还得够聪明,才能在种种倾轧中存活下去,这顾翰林倒是个可用之才。
遂莞尔道:“朕不愿淑妃失去怙恃,皇子将来也须有母族可依,所以,顾大人,你可愿襄助?”
这神来之笔让顾平章愣住了,不确定地看了看皇帝,竟真是那个意思!
他赶忙伏地叩首,“微臣愿效犬马之劳!”
果然是个识时务的,萧煜很满意。现在只有一个问题,如何名正言顺让阿璇从姓王改姓顾?
顾平章熟读典籍,很快找出有利于己的法案,“王令泽未守足妻孝便另娶,依本朝例,当夺其俸禄,徒三年。”
当初太宗皇帝与发妻鹣鲽情深,然皇后芳龄早逝,太宗皇帝伤心难抑,服衰绖行,哀毁逾恒,并颁下一条律令,往后男子丧妻须守孝一年,特殊情况可缩短至九月——此前本朝是没有妻孝一说的。
太宗皇帝自己兢兢业业,直到隔年才立继后,也无非为了后宫安宁,与继后貌合神离,并不笃睦,民间倒着实萧条了一阵。但自太宗皇帝过世后,这条律例便已形同虚设,因民不举官不究,谁也不会闲到管旁人娶妻纳妾的闲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能保证自己没有做鳏夫的那天呢?
既然相安无事,自也没提修改律法的话。
顾平章此时搬出这条古老的律令,自是为了公报私仇,他不但要璇姐儿走出族谱,还要把大姐姐的坟茔迁回顾家来,大姐姐清清白白一个人,凭什么死了还要留在王家祖坟受窝囊气!
萧煜道:“卿之谋略,朕叹为观止。”
这话却含了些褒贬,顾平章的确厉害,能在不影响王璇的情况下轻而易举干掉王令泽,可他此举也会无形中得罪许多不该得罪的人——以前没人提妻孝的事,可开了此例,类似的案子不免就多了,追根溯源,都是他惹出来的麻烦。
顾平章坦坦荡荡,“臣无愧于心。”
反正他没打算续娶,纵范氏真有不测,别说要他守一年,守半辈子都使得。
屋里范氏重重打了个喷嚏,谁在咒她?
她正在着人往别庄收拾行李,宫里虽未见分晓,看不出皇帝是何态度,她家中可容不下这尊大佛了,连至亲骨肉都敢害,得是什么畜生?被天雷劈死都不为过。
当初千不该万不该引狼入室,这回就算丈夫肯求情,她也绝不让步,反正不是王家人走,就是她走。
只琢磨着如何开口,顾家祖训一向慷慨,从没有将客人往外撵的道理,要不就先断水断粮?饿死反倒省事多了。
孰料京中时事瞬息万变,她这厢还未想到好办法,那厢顾平章已携状纸往京兆府去了,告的便是王司业孝期另娶、饮酒作乐等等无耻行径。洋洋洒洒一大篇,情词恳切文采斐然,真真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王璇方知萧煜打的这么个主意,不免啼笑皆非。凭心而言,王令泽还是守了六个月的,跟罗氏也是经媒人介绍认识,正儿八经抬进门,不存在孝期苟合。至于所谓饮酒作乐,无非亲朋间小聚,稍稍解乏,更不曾沾骰子,可谁叫他如今欠的赌债太扎实呢?由此及彼,冤他一点也不为过。
萧煜本有些忐忑,因自己先斩后奏帮她下决定,及至见王璇神色如常,方才心安。
王璇道:“陛下怕我错怪您吗?”
她并非不识好歹,王令泽这种爹,沾上一点都嫌晦气,难道还死乞白赖留在族谱上?从母姓正合她意。
萧煜设想得这般周到却是她意料之外的,看不出来他心思如此细腻。
萧煜觉着她没听明白,含蓄解释道:“不是单纯从母姓,往后,顾翰林便是你父亲了。”
他要帮王璇找个靠山,名正言顺提拔顾平章,没什么比亲缘关系更可靠。
王璇:……
所以,她日后得喊舅舅做爹了?好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