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盯着那张脸。
那张脸生得很美,却不止于美。
漆黑稠长的发丝如同细密的蛛丝,随着红白的祭衣一起,依依地堆滞,悬垂在神明覆着冷甲的臂弯上。
神庙里的火光晃悠悠地燃,微微照亮了破败残旧的角落。
屋顶上,暴雨不断,淅淅沥沥地冲刷着祭坛后的神像。
神乐坐在火堆前,看着神明怀中沉睡的人影闭着眼皮垂着纤长的眼睫,就像覆着一层柔柔的霜雪,看上去苍白,又冷怜。
一种流动的、无声的寂静。
那是一张五官轮廓虽然并不会第一眼就让人觉得深刻或具备攻击性的脸,但是,却像冬日里扑面而来的寒雾一样,带来无法抵抗的冷意,让活着的人在无形中呼吸时就已渗透泌入了心脏。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这位姐姐叫什么名字呢?须佐之男大人。”
“她叫明日朝。”
来自高天原的神明将自己臂弯间悬浮的纱帛扯下,丝毫不顾脏就甩在落了灰的地面上铺展而去。
他小心翼翼地屈膝,将揽在怀里的人安静地放在那道纤尘不染的纱帛上,就像害怕惊醒对方一样,任由不属于他的、漆黑的长发化作漆黑的流水傍着他流淌。
他说:“她和你一样,都是很厉害的巫女。”
“有多厉害呢?”她忍不住问。
小孩子的好奇心总是来得奇怪而没有逻辑,说追根究底的固执算不上,只是很本能、很直白地顺着追求答案。
她并不觉得自己多厉害,特别是在那位统御雷鸣风暴的三贵子面前,她渺小得就像一粒尘埃,但这并不妨碍她问:“这位姐姐连您都觉得很厉害吗?”
闻言,他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张脸,将对方鬓际边上略显凌乱的发丝撩开,露出那张沉睡而静谧的脸。
世人皆说统御雷鸣风暴的三贵子须佐之男暴戾非常,弑神弑魔,叛离高天,是万恶不赦的罪神。
但是,与世间所传的不同,眼帘中,高大又威严的神明面容寡淡,既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高傲与不屑,也没有说谎的迹象,他只是低垂着眼睛,凝视和抚摸着对方的脸,表情与声音都只有一种无悲无喜的宁静:“嗯,很厉害。”
无端的,她感觉眼前的画面变得有些不真切,甚至有些违和。
她听到自己饱含困惑的声音又问:“那八岐大蛇也是因为这样才要抓走她的吗?”
冷峻的神明终于转头,侧身,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并不凌厉,甚至称得上平和,并不让她感到害怕或恐惧,还让她感觉到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
但是,属于雷鸣风暴之神的色彩太过耀眼,映着火光时,那眼底的金仿佛无边无边的麦浪海洋,快把他的眼睛淹没了。
不久前,从无边无际的噩梦中醒来时,她才得知自己已被眼前这位年轻的神明从邪神的手中救下,一同的还有另一位年龄看上去稍长些的姐姐。
邪神带来的痛苦已经被这位神明用神力缓解和压制,因此,纵使对方凶名流传千年,神乐如今对他也是感激和敬仰更多。
作为远古传说中的神明,他的模样实在太过年轻。
特别是那袭原本怒张飞扬的金发不再被雷电劳萦绕后在雨露中近乎温顺地垂坠下来时,竟让他的身形滤去了锋利的攻击性,甚至显得有些太于薄弱了。
也许,她能由此与高天的三贵子展开对话的勇气就来源于此——她悲怜地说:“八岐大蛇会像想要吃了我一样,吃了她吗?”
“也许会。”须佐之男说:“我正是来阻止他的。”
顿了一下,他的声音染上一丝安慰:“不用害怕,我会将你平安送回京都的,你的哥哥也正是这样拜托我的。”
可是,神乐却安静地摇了摇头。
“怎么了?”冷峻的神明竟是那么敏锐又直白地发问:“难道你不想回平安京吗?”
她低下头,没有说话,只有微微搅了一下自己的手。
须佐之男也没有追问,他仿佛天生不是话多的神明,这是否源于他作为神明的本质神乐不清楚,但他恰到好处的沉默反倒成为了一种变相的体贴,让她松了口气。
她将话题又转移了回去:“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位姐姐的名字。”
须佐之男说:“她是天照的斋宫,名字自然也应与太阳大御神的光辉同在。”
神乐一愣,见他的神色万分的平静和坦然。
隔了好一会,她才说:“可是,我听说,伊势神宫的斋宫已经死去十几年了……”
“不,她就在这里。”须佐之男不容置喙地说:“这一次我会让她回归她原有的轨道上,她就是天照的斋宫。”
神乐突然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并不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说,也并不清楚他们之间可能存在过的纠葛,她只是说:“伊势神宫的斋宫之位已空缺了十几年,我听闻京都已有占卜新斋宫的打算……我是听认识的阴阳师这样说的,不过,不知为何,明明是第一次见面,我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她,我觉得她很熟悉。”
她这么说,其目光重新落在沉睡的人影身上,轻轻抬起手,抚上了自己心脏所在的胸口:“看着她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莫名的亲切,又悲伤。”
她说:“也许,我曾在梦中见过她。”
对此,须佐之男仿佛意识到什么一样,微微怔忡:“梦中?”
“是的,梦中……”她恍惚而空白地说:“也许,那不是我的梦……”
“而是属于八岐大蛇的梦……”
……
……
“我讨厌你,八岐大蛇。”
在说完这句话后,她在月海的水面上看见了自己的脸。
——空白,呆滞,茫然,如初生的幼鹿,没有多余的表情……从月海复生那天映出的面容,至今还能清晰地记得。
距今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明日朝微微垂下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足尖上,脚下的海面晃开细微的涟漪。
她的脸再次晃荡在月海的水面上。
灰郁而黯淡的潮水不像当年那样清澈,她的表情也不像当初。
已经过去太久了,就像行走太久而疲惫的旅人感到厌倦与失望一样。
对此,她听到八岐大蛇的声音在奇怪地重复这句话:“……讨厌我?”
他说:“……千年未见,你开口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只有这个吗?”
“……”
她微微抬起眼睛看向他。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和他说什么。
但是,她的沉默好像立即就被他归为了须佐之男和月读的错误。
覆着蛇鳞的五指微攥,仿佛新的灾难就要涌起,属于蛇类的目光冰冷地扫过了挡在她身前的两位三贵子:“你们可真是碍事。”
他总是这样。
但是,须佐之男突兀地笑着截断了他的话锋:“够了。”
这位神衹是不常笑的,那张冷峻与暴戾并存的御容总是像翻涌密布的乌云中被掠过的闪电照的一样,冷酷,孤傲,泛着没有任何生机的冷白,仿佛对任何可能引发的强烈情感都不屑一顾。
但是,他偶尔笑起来时,特别是在面对敌人时,浑身上下仿佛都是割人的利器,哪怕是喉咙,声音,甚至是一个傲倨的眼神。
预言之神轻轻瞥了他一眼,见他将手中的雷枪十指交握高举于前,战意激昂,没有松懈,仿佛只要再有一个确切的信号就会摧枯拉朽地毁灭阻挡在他眼前的一切。
雷霆风暴之神微挑眉梢,下压眉头,偏移的神目睥睨,冷金的光辉映着他依旧在笑的脸庞,其扬起的冷笑变得莫名的畅快和兴味,似乎具有刀锋一般的杀伤力:“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八岐大蛇。”
他心情很好。
若是换作别人那张嘴,倒也不觉得古怪稀奇,只不过,他这位同僚“胞弟”如今真的难得嘲讽起他人来,没想到竟远比毒蛇还毒。
对此,八岐大蛇面无表情地动了一下嘴角,反倒是月读在听闻他此言后维持着不变的笑意,紧接着微微抬起手,站在最前端,笑着代为宣告:“那便战吧。”
闻言,八岐大蛇反倒终于扯开了一个笑。
他满含讥诮,对缘结神慢条斯理笑道:“你看,纵使我有心谈谈也无济于事,我们三者若是在此开战,世间又将万劫不复,他们三贵子如今全然不顾你们这些弱小之辈,这副迫不及待要毁灭杀死我的作态,过去尚且有世间作为理由,如今又与恶神何异?”
他带着笑,安静地看向明日朝。
但是,她也只是看着他。
她没有说话。
她没有任何反应。
反倒是须佐之男近乎冷酷道:“千年已过,你这张嘴还是惯会强词夺理。”
八岐大蛇细微地泄出几声笑来。
他的笑声并不高亢,也不尖锐,犹然维持着一种刻意压抑而显得优雅的暧昧与嘲弄。
他终于先动了起来。
在他振开双臂的同时,灰郁的月海下骤然窜射出无数由液态冰晶凝炼而成的银链。
并非金属熔炼之物的锁环犹如液态的星光,化作了银河的支流,奔腾流淌而去,须臾间,整片月海就传来咬合的轰鸣。
月光中的锁链像拥有生命的藤蔓,不断地生长,再生长,混合着须佐之男孕育而出的雷鸣,她所熟悉的月海顿时化作了一片暴怒的雷海。
那一刻,掀起的飓风胡乱地扬起了明日朝的长发,她的神情却冷漠万分。
但是,在那之中,闯入蓄势待发的战场的竟是缘结神跌跌撞撞跑来的身影:“等、等一下!!等一下!!!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明日朝不是那个意思对不对!”
遥遥朝她呐喊的神明攥紧拳头,紧张兮兮地看着她,眉头都惊慌地揪在一起了。
“退下。”须佐之男一双威严的冷目立即横了过去,把缘结神吓得缩了缩。
但她还是强忍着恐惧没有后退。
高天原三贵子的其中两位降临人间,还就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她之前想都没想过这种场面。
她诞生得比较晚,在她的认知里高天原已经只剩预言之神一位三贵子了,曾经的两位在数千年前就已成为传说,沉睡不醒的天照大御神化作太阳暂且不说,须佐之男已经是传说中叛离高天的罪神。
传说他暴虐非常,所过之处浮尸百万、血流千里,几千年前高天原的八百万诸神更是被他屠戮过半,是实打实弑神屠魔的杀神。
而月读更是位相当冷漠无情的神明。
在他的统御下,神明高居于天,不曾向人间降下奇迹或福祉,就算是高天之上,也是戒律森严,凡是触犯规则者都会施以沉重的刑罚,无一例外,传闻中,殒命于他的审判和预言的罪神不在少数。
她曾听闻,就算是天照大御神尚在的古时,他单单作为预言之神就已杀戮过保食神,因此惹得神王不快,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二者都不见面,只执政于各自掌管的白昼和黑夜里。
那是否是真的她无从知晓,在须佐之男屠戮八百万神明之前,真正能被广为流传的、神弑神的史实只有天照大御神降伏火神迦具土,但这并不妨碍缘结神觉得三贵子的性情都相当奇异古怪。
八岐大蛇就更不用说了。
邪神的恶名远扬千里,纵使被封在狭间几千年,也仍是高天原的一根刺。
如今邪神复苏,三者齐聚,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
听说当年降伏八岐大蛇时苇原之中国已然被搅得翻天覆地,苦海煎熬,森骨累累,日月都为之黯然失色,她实在不敢想象那个场面在这里爆发,话本里都不敢这么编排!
她的目光忍不住移向这场可能发生的灾难的导火索。
啊!简直被乱七八糟的红线缠成毛线球了!
为什么会这样!!
她尝试向镇墓兽了解情况,谁知这只胖猫咪只是说:“你最好还是别掺和进他们几个的事了,很麻烦的,本喵都不想管他们的事的。”
可是缘结神自认自己怂,却绝不玩乎职守:“那怎么能行?!我可是掌管姻缘的神!这可是我缘结神的职责!”
镇墓兽说:“也许那已经与什么姻缘啊缘分啊无关了。”
缘结神下意识看了看身边一脸担忧不安的神乐,然后才说:“不!也许我管不了三贵子和大邪神,但是明日朝身上只要还缠着姻缘的红线,那就是我要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