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应该知道的。
一时间,有关那位斋宫的一切就变得那么遥远,仿佛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而她到头来,真正知晓的,也就只有对方有着与她相同的名字罢了。
但是,如今,她却好像即将从这位病重的大人口中窥到那位斋宫的冰山一角了。
有关于对方的过往,对方与这位陛下的因果恩怨,正从他粼粼的目光中倾泻而出:“为何不像过去那样,欢喜地向我跑来了……我明明,已经没有力气再去见你了……”
“陛下……”她却只能这样轻轻应道,除此之外,她实在应付不来这样的场面。
她到底只有十岁,甚至不是能称得上少女的年纪,只能秉着往日的孩子心性,天真地同他道:“陛下是在唤那位斋宫姐姐吗?”
“……”
她说:“陛下相信她会回来的,对吗?”
“……”
“再不然为什么不再卜定新的斋宫呢?”
“……”
“陛下要努力坚持下去,若是那位大人有天回来了,却发现陛下不在了,她该多难过。”
“……”
回答她的,是对方颤颤巍巍抚上她脸庞的掌心:“……真像啊。”
一滴温热的眼泪从半阖的眼角滑落,一旁的灯杵上,暖色的火光摇曳,曾经高高在上的大人如今在这座御所里,已不再被众臣拥簇。
恍然间,她姐姐啜泣的声音似乎也从屏风后响起。
她却只是笑,全然天真而不知忧愁的,像个小孩子一般,说:“陛下愿意和我讲讲您和那位姐姐的故事吗?”
“啊……”
对此,他布满死色的脸终于晃开了一个生动的笑。
他说:“那要从十五年前说起了……当年,我们都还相当年少,她和你现在一样,才十岁……”
……
翻开平安京建立的史书,距第一代神武天|皇建立国都以来,已有千年之久。
作为天照大神的后裔,神武天|皇打败了当时的大和豪族长髓彦,在这片土地上建立了平安京的雏形。
年少起,他就已经熟读史书。
他很清楚,自己将来要既位,但朝廷上只手遮天的左大臣家隐居公卿之首,就如同历史上的长髓彦,对任何掌权者来说,都是相当忌惮的存在。
「那边估计又要将女儿送进宫中当中宫了。」
「自上一代起他们就有这个打算,想用外戚的身份在朝廷中加固政权。」
「这样下去,哪怕殿下将来既位,怕是以后也不好走啊。」
「若是如此,还不如早点向左大臣家投诚……」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深宫之中的窃窃私语总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怀疑,猜忌,权欲。
朝廷上的空气总是充斥着这样腐朽的气息。
一袭御帘后,大臣们的乌帽高高立起,俯首伏地的影子幢幢,暗地里各怀鬼胎,涌动的波涛无形而汹涌。
「从前代开始,左大臣家就已经是任右大臣的实际统治者,这些年来,他们家不断送女儿进宫中当中宫,不断地诞下皇子,扶持其上位当操纵政权的傀儡,陛下苦此形式已久,只恨没能在您即将既位前撼动根基……」
有忠心的大臣暗地里向他献计。
「当今朝廷大多已向他们投诚,局势已对殿下相当不利,若无法从政权明面上撼倒他们,我们大可另辟蹊径。」
「当年,神武天皇东征大和,第一次遇到了长髓彦时也只能落荒而逃,长髓彦之所以能那么嚣张,就是认定自己的妹婿饶速日命乃天照大神之孙,是神族后裔,他的一切暴虐乃顺天而行,后来,他的妹婿不再支持他后,他就从宗教上失去了民心,只能落得被斩首的下场。」
话音既落,他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陛下身体衰弱,很快,殿下就将上位,到时将卜定新的斋宫,左大臣家有一小女,并不受宠,殿下或可一试。」
「……」
左大臣家不受宠的那个女孩并非秘密。
在京都,贵族公卿家的风流韵事自古都是谈笑的重点,只需稍加打听就一清二楚。
青涩而纤细的少女,空有一副美丽至极的皮囊,始终得不到贵女公子们相应的尊重与青睐。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她的依赖与讨好。
她总是盈着满目的光亮看着他,像柔软的花枝倚着他,向他跑来时犹如春日掀起的一场花雨,轻声细语地抚平了他眉间的疲惫。
但是,还不够。
一个不受宠的女孩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无所有,什么都不能为他带来,就算抛弃她,也只需一个轻飘飘的理由。
而他要的不仅仅是姐妹反目,还有更加沉重的……
更加沉重的——
「杀了她吧……」
深宫之中,拿着笏板的大臣向他进言。
「伪装成山匪劫杀……」
有人说:「那可是一车队的人……」
「何必做得如此过分……」
太阳穴突兀地跳了一下,那些隐晦却如狼般冷血的目光从黑暗中望来。
世道上总有一股洪流裹携着所有人前进,名为「权力与欲望」的诱惑堆积在那些笑起来臃肿的脸上。
他已经无法回头。
「她所在的家族势力过盛,姐姐又快要入主中宫,若是将来诞下皇子,立为储宫,如今就已摄政,将来朝延何尝不是她家说了算……」
「就算她不死,只要群行路上死上一两个人,她作为斋宫就有污点了,作为玷污天照大神之人,家族必定名声上也会受到牵连……」
「到时只要联合其他大臣弹劾……」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扭曲的影子在角落里舞蹈。
微微攥紧拳头,忽略心中的些许异样,手中的笏板轻轻碰地。
他发出了声音。
「就按众卿之言罢。」
……到底只是政治的牺牲品而已。
他这样想。
就算不是他,她最后也只能沦为联姻的工具。
就算不在群行路上杀了她,身为斋宫,她大抵也不会有好下场。
斋宫制度的建立是从第十代崇神天皇开始的,从古至今,哪一位斋宫都是早早殒命。
他安慰自己,这并非自己一人的过错。
斋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前往嵯峨野宫的当晚,圆月当空,他着艳红的狩衣,缓慢行走在长廊勾栏之内。
春夜的风并不温柔,反倒萧瑟,寒冷。
廊外,摇曳的树影发出鬼哭一般的嚎叫,他独自不断地往前走,心中猜想她是不是已经死在山匪的刀下了。
有关于她的画面像斑驳的绘卷一样,从脑海中掠过。
某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大的错误。
他想,不是这样的。
他本来并不打算那样接近她。
最开始那样遇见她,完全不是自己的本意。
在京都,能与宗教扯上关系的,除了自古以来神道教就传承下来的神社和各类祭祀外,当属四大阴阳师世家。
平氏,贺茂氏,藤原氏,以及源氏。
坊间皆传,阴阳师拥有跨越阴阳两界的力量,他们观星测位、画符念咒,维护阴阳两界的平衡,一直以来被朝延供养,还开设了阴阳寮,一定程度上能影响朝延的局势。
他曾经暗地里与源氏达成合作,许诺他们,若是达成他的目的,将来他上位后,必让源氏成为京都最强盛的阴阳师世家,甚至将全力支持他们讨伐恶鬼。
去到源氏本家的那一天,也是个月黑风高夜。
源氏作为古老的阴阳师世家,与魑魅魍魉打交道久了,连着本家的寝宫住宅都充斥着一种雄伟却侘寂的诡异。
已经忘了那天晚上具体发生了什么,认真回忆起,脑海中只闪过一些诡谲的画面——幽深的地宫,长长的石阶,神龛里青灰的烛火,扭曲蜿蜒的蛇影,绘着五芒星的、巨大的祭坛……
那些犹如噩梦的光景像砸碎的铜镜,蒙着一层泛黄斑驳的血迹。
属于少女的尖叫,空气中浮动的咒文,还有从黑暗深处传来的、神秘而怪异的笑声。
【你们这一脉自称天照的子孙,却来祈求邪神的恩赐……】
记忆中的自己因恐惧而颤抖,本能告诉自己得赶紧逃跑,可心中的欲念却像无底的深渊,不断地下坠。
……下坠。
摇曳的火光映照出密密麻麻的群蛇。
记忆的最后,是那温和得称得上轻柔的嗓音占据了所有的意识。
【如今我的力量只能流出一点,我想去见一个人。】
【既已向我祈求恩赐,作为代价,你的身体,就暂时为我所用吧……】
接下来的一切,都陷入了寂静的黑暗。
再次拥有自己的意识时,他已在第二日的祭礼上。
身旁,羞赧的女孩用桧扇掩面,正从他的牛车上下来,同他告别。
那是错误的开始。
从宛若噩梦的回忆中脱身时,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上的月亮已经变得腥红无比。
春夜的风带上了不祥的血腥之气,他突然感到胃部痉挛,不禁痛苦地矮下身来,跪在地上,不断地干呕。
肺部的空气挤压而出,有什么黏稠恶心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想要爬出喉咙,他因痛苦而溢出眼泪,空白的大脑无端地闪过属于那个少女的脸。
她羞怯掩面的姿态,她垂眸轻笑的面容,她悬泪欲泣的模样,她全然欢喜地奔向他的身影……所有的所有,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不该那样接近她。
他不该利用她。
他不该爱上她。
……啊,原来,他竟然是爱她的……
所以,当发现她其实不爱自己时,才会那样失望绝决,甚至不惜让她去送死。
对此,他不断地落泪。
悔恨根本无法为他的行为脱罪,迟来的忏悔就算再如何深重,也已经无法弥补。
恍然间,他似乎嗅到了屋内的檀香在夜色里萦绕。
如雾的白烟飘出长廊,他呆愣地抬头,在某一刻朝着升腾而上的檀烟伸出手去。
「明日朝……明日朝……」
他起身,犹如渴望垂怜的信徒,想要得到记忆中那个人原谅的拥抱。
「你化作鬼魂,回到我身边了吗?」
「你要来带我去地狱吗?你恨我吗?你恨我吧……只要能再次见到你……」
犹如幻梦的少女安静地微笑,漂亮的眼睫饱含悲悯地垂下,透明清澈的眼睛已经无法看透其所想,仿佛不再具备生命活着的光彩。
他却缓缓笑了。
「啊啊啊啊……如今,竟连这憎恨都让我备感慰藉……」
「求求你,让我陪你一起共赴黄泉吧……」
……
“陛下平时总是要那位女御的陪伴才能入睡,但今天你来了,他竟也难得安心睡着了。”
她姐姐这样说的时候,她正准备出宫。
年过三十的姐姐,早就过了衷爱艳色的年纪,那些繁复的十二单上不再花团锦簇,而是单调的素色。
但是,离别的时候,对方的笑容好像终于染上了些许生动的色彩:“以后可以多多进宫来吗?明日朝……”
对此,她迟疑了一瞬,然后点了点头。
出宫的路上,她再次遇见了来时遇到的那位女御。
“哦呀。”对方率先笑时,其手中长长的烟斗正在嘴边吞云吐雾。
春日的午后,细雨已停。
天上的乌云逐渐散去,敞亮的天光凿破云层倾落而下。
满院的绿叶与繁花在氤氲的雾气中摇曳。
她微微弯身,恭谦地行礼。
对方却笑道:“中宫殿下总是有些敌视妾身,如今找到了可以替代妾身让陛下安睡的人,想来她很是开心吧。”
“……没有的事。”她斟酌着语气回答:“只要能为陛下分忧,殿下都会开心的。”
“呵呵。”对方轻轻瞥了她一眼,一双美目抹着艳丽的脂粉,看上去竟有些慑人心魂:“你真会说话。”
她又轻轻躬了身:“殿下说您是当今宫中最受宠的女御,还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