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势神宫里供奉着一面镜子。
传说中作为天照大神又一化身的八咫镜,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于神宫的深处。
她总是注视着它。
悠扬的笛声响起,祭祀的雅乐绵长。
红白繁复的小祭衣旋开,束在檀纸下的长发摇曳,五彩的丝绦缀在神乐铃下飘扬,春日中的铃声清脆空灵,像水面上散开的涟漪,一点一点地向远方扩散而去。
叮铃——
邪魔退散……
晦涩冗长的祷词从她的唇齿间溢出。
叮铃——
妖秽避让……
她入主神宫的那个春日,绽开的樱色洋洋洒洒,晃荡的日光像湖面上搅碎的浮光,在满山的绿意中摇曳。
举行祈神祭祀的神宫大门敞开着,斑驳的光影游离,檐下垂条的樱絮被清风撩拨,如受了惊的蝴蝶般四散开来。
从迷蒙的花雨中遥遥地望进去,有曳地的长衣在神宫的木板上迤逦。
叮铃——
细密的眼睫微阖,振铃时扬起了雪白袖摆。
叮铃——
她在祈祷。
毫无所觉地……
向着抛弃了她的天照。
虔诚地……
向着她早已陨落的太阳。
叮铃——
明澈的镜面供奉在神宫的深处,映出她恬静舞动的模样,也像一只眼睛,永远地凝视着她。
叮铃——
某一刻,她掀起了低垂的眼睛。
平和的、柔软的目光从神宫里望来,穿过斑驳的光晕,惊穿了阳光的尘埃,遥遥地晃开了笑意。
一时间,庄重嘈杂的祭乐都已远去。
耳边只剩下她震颤的铃声。
叮铃——
……平息吧。
叮铃——
平息吧……
……
……这份饥饿的渴望……
……
“好饿……”
被饿醒的孩子躺在被窝里折腾着爬起来的时候,外头的雪有变小的趋势。
森冷的夜色安静地匍匐在晦暗的木板上,屋外似乎很热闹,远远的传来很多人的咒骂。
有澄亮的火光混着迷蒙的月色从窗外朦朦胧胧地透进来,母亲将他按在怀里,把一块粗糠塞给他填肚子,让他吃了后就快快睡了。
但是他问:“外面怎么了?我好像听到叔叔婶婶在哭的声音,是明日朝姐姐他们家发生什么事了吗?”
年幼的稚儿向来拥有强盛的好奇心,睡意全无的孩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看,却被母亲强硬地呵斥后按了下去。
“别管闲事,就当没听见!”
母亲的低语像压抑的风,轻轻掠过耳畔时明明是温热的吐息,语调却无端的凉。
嘴里的食物忽地变得难以下咽。
他嚅动嘴角,突然就感到了一丝不安和害怕——对未知,对母亲的隐瞒,还有屋外那些渐弱的哭声和咒骂,以及只能闭眼顺从的自己。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白茫茫的山林里有重物拖行的痕迹。
被制服的夫妇挣扎着梱绑在地,脸上都是鼻青脸肿的痕迹。
有三两个人举着火把从深山走来,凝重地摇头,表示没有找到逃跑的人,只远远地看到无人的木船孤零零地停在深处的芦苇荡里。
有人建议继续往里走去找,有人却忌惮地说不能再往前走了,那里是‘神明’所在的地方。
一时间,进退两难的犹豫在众人之间弥漫,恼火的啐骂又响起了一阵,有人发泄般地提议,要将地上的两人处死以平愤怨。
但是在那之前,村中有话语权的长辈肃穆地宣布说:“明日朝跑了,那明年春天就只能让山太郎家的女孩顶上了。”
就此,先是死寂一般的安静。
几秒过后,人群中才传来了愤怒的声音:“开什么玩笑?!我的妹妹才只有十三岁!她还那么小!”
有人反驳道:“那又怎样?!本来就该是你们家了!是明日朝今年来到这里我们才想着让她顶上的,结果她现在跑了!今年村里的收成你也看到了!要是明年不能献上祭品,只怕会更糟!你想全村的人都饿死吗?!”
澄黄的火焰划破黑暗在山林里摇曳,雪地上扭曲的人影幢幢重叠,聚在一起的村民们在焦虑与恐惧中开始互相推搡,唯恐明年献祭的噩梦降临在自己的孩子身上。
“你们这么说无非是想让我的妹妹去死而已!”
“休要胡言!献给神明,这可是荣耀!”
“什么神明!什么荣耀!分明是你们的自私在作祟!每年都要求我们杀一个女孩就像杀一只鸡一样!怎么会有这么冷血的神明!那分明是妖鬼!是恶神!”
积雪从晃动的枯枝上坠落。
还在燃烧的火把掉在地上,争吵的众人扭打在一起,平日中邻里慈祥平和的笑脸被撕碎,那些熟悉的面目在剧烈的愤怒和恐惧中变得陌生又狰狞起来。
有几个强壮的农夫将反抗的少年按在地上,朝他恨恨地啐了口唾沫:“说我们自私?你现在少在这里说得那么义愤填膺了!之前那么多女孩一年又一年死去你怎么不这么说?!大家默认要将明日朝献祭的时候,你怎么不说?!现在轮到你的妹妹了,你们就是无辜的了?!”
他们说:“村中的人从古至今都是靠献祭才能在乱世中活下来的!你的父辈、祖辈都是靠每一个女孩的死才活下来的!我们也一样!我们谁也不无辜!!有时候为了保护更多的人,就只能牺牲掉一些东西!也许是一条生命,也许是一些良心,也许还是做人的资格!如果说外头吃人的是妖鬼,杀人的是恶神,那我们也许早就是鬼,我们现在也只是披着人皮的恶鬼而已!你这只鬼现在又在同我们这些鬼鬼叫什么!”
滚烫的热泪从眼眶中流出,不甘与发疯般的低吼从喉咙里溢出,冰凉的雪地并不柔软,被雪浸凉的脸庞就连疼痛都被冻得麻木,变得了无知觉。
无力再反抗,流失的力气无法打过那么多人,他只能被迫地承接伤害,但脑海中闪过自己妹妹的笑脸,心中好像因此燃烧起最后一点火苗。
为了自己的妹妹,哪怕只有一年也好,哪怕能多活一年也好,绝望的少年发出了最后祈求般的挣扎:“我会去找回来的……请你们等等我,请大家等等我,在明年春天之前,我一定会把明日朝找回来的!在那之前,也请你们先不要处死她的父母!”
闻声的众人面面相觑,迟疑道:“你要进深山里吗?那可是‘神’的领地!自古往那里去的人就没有回来过。”
“请给我一个机会!”他说:“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把明日朝带回来的!”
“不要……山太郞……”
一旁捆绑在地的女人发出虚弱的声音:“明日朝她……是个好孩子……不是吗?你的妹妹夏天生病无药可救时……是她连夜上山摘了药救了她……你的母亲天气冷膝盖疼,也总是她去你们家送炭……奈奈也是……她明明,那么喜欢你……”
可是,从地面上爬起来的少年没有再回应她。
某种冷酷般的坚毅像冻霜一样覆盖在他青涩的面容上,他捡起掉在地上的火把,在众人无声的目送中独自沿着河流的深处走去了。
所有声音被抛在身后,变得渐行渐远,再次沉寂下来的山林安静得就像沉睡的婴孩。
越往前走,就越冷。
雾气从嘴角氤氲而出,火把的光亮驱散笼罩而出的黑暗,他沉重的脚步涉过厚厚的积雪,途中小径上伫立的地藏石像灰茫茫。
往日熟悉的山林随着深入而开始变得陌生,脚下踩到断裂的枯枝所发出的声音让他心惊胆战,但是,想到自己的妹妹,他的目光没有动摇,就像陷入魔愣的鬼怪一般,只是不断地往前走。
耳边潺潺的水流声不知何时清晰了起来。
寒冷让他感觉身体的机能都变得安静下去,心跳、呼吸、脉搏、脚步声……一切的一切好像都脱离此身,幽暗的视野中只有火光的颜色还在跳动,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故事中在山中飘荡索命的幽灵,正要去害死一个无辜的女孩。
从小到大听着古老的传说长大,遵循神秘的禁忌,他从来没有走到这么深的地方来,所以,越往深处走,当看到遍布的河流像密密麻麻的蜘蛛网般越来越多时,他一时惊诧得难以反应。
他看到那些清澈的河面像斑驳的镜面,隐约映出他的脸。
那明明是一张人类的脸。
……但是,为什么变得那么陌生?
就在这时,头顶上有绯色的樱花飘落在了水面上。
……噫,这个时节,怎么会有樱花?
麻木的神经突然紧绷,水面上的人脸晃动,恍惚地抬头,寻着花瓣飘来的方向望向了前方。
受蜿蜒的河流指引,他终于看到了那只孤零零的木船,与此同时,他还看到了白茫茫的芦苇荡在视野中低垂摇摆。
被雪覆盖的大地一路伸向远方,但是,还未看清,骤大的风就刮起了冷凛的雪。
他吃力地抬起手臂挡在眼前,企图阻挡满目的飘雪。
少年在纷纷扰扰的罅隙间,费劲地睁开一只眼,只见巨大的苍穹下,隐约看到了眼帘的尽头伫立着一棵若有若无的巨大的樱树。
其中,有飘扬的白衣摇曳,漆黑的长发旋开,他呆呆地站立,看着朦胧的雪幕中,有少女身形的人影在白茫茫的风雪中跳着祈神的舞蹈。
旋身,振袖,扬腕。
雪白的衣袖垂落,如同飞鸟的翅膀,慢慢往身上拢,像在邀请谁回归她的怀抱。
叮铃——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了铃声。
明明她的手上没有相应的神乐铃,63但他还是听到了铃声。
叮铃——
他感到害怕又困惑,到底是寒冷还是恐惧让双腿打颤已经分不清楚,但心中有更重要的事催使他赶紧去做,他破罐子摔,扯着喉咙大喊道:“明日朝!是明日朝吗?!”
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雪。
他只能继续大喊道:“你的父亲和母亲暂时无性命之忧!现在被关起来了!你要是再不回去!他们就会作为罪人被处死!但我不是来带你回去的!我是来带你离开的!这里的人们已经都疯了,他们陷入了魔愣,已经被愚昧的信仰支配!我已经受够了!叔叔婶婶一定也是这样想,才会希望你离开的!”
这么说的人看见绯色的樱花在迷蒙的眼帘中摇曳,但是,一股犹如怒吼一般的飓风狂乱地拂面而来,陌生而破碎的记忆像一片片雪花,突然将他卷进了漆黑的愤怒里。
他看到遥远的时光中,有一艘在海浪中破碎的船只冲上了冬天荒凉的岛屿,落难的幸存者从海中游上岸,开始了艰难的求生。
但是,冬天的海岛什么都没有,没有能入口的绿植,也没有出巢的动物,只有白茫茫的大雪。
侥幸从海难中幸存的人类一开始就遭遇了生存的危机,从船上搜刮下来的物资只能御寒,根本不足以支撑一个冬天的温饱。
而人类最原始的贪婪,来源于饥饿。
饥饿让人头晕目眩,就像一条蛇,又像一把刀,缠绕着、凌迟着五感,胃部空虚的感觉化作灼烧的疼痛,犹如冬夜的寒风,深入骨髓。
在那样的痛苦下,人类的嗅觉变得犹如野兽敏锐,每个人眼里都闪着猎食的光,食物的匮乏让人性与道德开始出现动摇,一开始,他们还能艰难地咽下自己的草鞋,甚至愿意吃下冷凉的雪,但是,随着一个又一个人倒下,他们猎食的目光终于投向了自己倒下的同类。
饥饿感就像一座沉寂已久的火山,在某天爆发,化作熔岩在血管中滚滚流动,吞噬着他们的理智与人性,最后,变得荡然无存。
他们将自己倒下的同类杀死,啖食温热的血肉,吮吸森白的骨头。
即便如此,冬天依旧还没有过去。
饥饿带来的空虚就像深渊的巨兽,最后活下来的几人开始互相残杀,只为将彼此当作生存的食物以用来熬过严寒的冬天。
贪焚地渴求更多。
想要被填满,渴望被充盈。
饥|渴的肉|体贪婪地渴望占据更多的食物。
有人在将尽的屠戮中跌跌撞撞地跑上深山,当看到尽头如奇迹般盛开的樱花时,他在身后的屠刀挥来之前,发出了最后憎恨而绝望的祈求。
——「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