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正是风急天高乌云遮月，一顶软轿悄然出现在空旷的街道上。
里头坐着的那人用烟杆将轿帘挑开一条小缝，再眯着眼往外一看，一副做派像极了出入赌坊之人，若是这样也罢，可偏偏那抬轿的轿夫非是健硕的成年男子，而是四只通体雪白的狐狸。
白狐直身行走，肩上还挑着轿子，一个个踮起脚就径直往一条巷子中钻去。
等到了地方，这软轿中的主人才舍得露面，慢吞吞拄着木拐踏上了台阶，枯若槁木的指节一弯敲在大门上，空洞的响声和白狐的窃笑声混杂在一处。
“吱呀”
厚重的铁门擦着地面移开了一条缝隙，门后那人睁着半只眼往外一瞧，见来人是一佝着背的白发老妪，登时讨好一笑，道：“仙人，等您好久了。”
老妪蓦然抬首，她笑时整张面庞的皱纹挤在一处，本该是慈眉善目，偏让她做成了枯树老妖的派头。
“你家大人何在？”黑姑沙哑的声音传开，“我来接你家小姐成仙去了。”
南宫明将门一推，道：“就等着仙人您了。”
目送黑姑进了院子，皇子殿下不住在心中吐槽道：成仙？若是跟着你去了，怕是直接成鬼了吧。
南宫明怕她不识路，又跟了上去，道：“小的带仙人去正堂，我家大人就在那里恭候。”
黑姑回头瞥了他一眼，笑道：“这沈大人不是之前还跪在地上央求本仙姑不要带走小姐吗？怎么这会儿又想通了？”
南宫明谄媚一笑，道：“仙姑您有所不知，这段时日我家大人是日夜苦思，最终还是觉得能跟着仙姑成仙是莫大的福气，之前只是对小姐略有不舍罢了。”
“是啊，跟着本仙姑成仙是莫大的福气。”黑姑低声笑了笑，拄着木拐边走边说，道：“本仙姑在京城都建了不少的庙宇，每年不知有多少人在本仙姑的庙里呈上自家孩子的生辰八字，可那些俗人本仙姑都看不长眼，唯独就相中了你家的掌上明珠。”
“是是是，多谢仙姑。”南宫明连声点头，本是想奉承几句敷衍了事，又忽然想起一件事，奇道：“刚才仙姑说在京城都有庙宇，想来仙姑香火鼎盛，只是恕小人愚钝，不知仙姑可有法号？”
黑姑脚步一停，自得道：“你这俗人可要听好了，这世间之人大多尊称本仙姑一声莲花娘娘。”
“完了。”这是南宫明的第一个念头。
“你嘟嘟囔囔的站在那里说什么呢？”黑姑道。
南宫明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的笑，道：“小人说仙姑您法力无边。”
黑姑闻言更是得意非常，脚步拖沓地拐了一个弯就朝着内院走去。
“仙姑，正堂在这边。”南宫明道。
黑姑道：“本仙姑知道，但本仙姑不想去看你家大人，我要先去看看这小明珠。”
等她那拖沓的脚步声远去，南宫明还愣在原地发呆，一直藏在暗处的楚相澜和叶青萝亦步亦趋地立在他身后，道：“你还站在这干什么，还不赶紧去二丫那里看着。”
“哈哈，这等人物哪里是我能看得住的。”南宫明忽感眼眶酸涩。
楚相澜笑道：“之前沈大人一家离去时，你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不过一山间小妖，届时不必劳烦师长插手，我一人就能将其解决。怎么，这才过了多久就不记得自己的豪言壮语了？”
南宫明抹了下脸，道：“今时不同往日了，那黑姑自号莲花娘娘，这名号我是越听越熟悉，细细一想才发觉我是在明光阁内看到过这几个字，若我记得不错，今夜来的这妖正是宗门内一直悬赏的邪祟，论实力她应当也能算得上是黑姑中的佼佼者。”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随后叶青萝宽慰道：“不必忧心，小师叔和沈仙君皆在，该乖乖束手就擒的是那黑姑。”
偌大的庭院中既无人引路，也无人掌灯，可黑姑就是像有了指引一般，径直朝着一间房屋走去。
沈府内未点灯，直到廊桥的尽头才有微弱的火光透出。
黑姑定睛抬眸望去，只见一人白裙曳地提灯而立。灯火葳蕤间，隐约映出那人的玉骨花容，黑姑佝偻的背影不着痕迹地顿了一下，那一瞬间，她竟有片刻的恍惚，分辨不清到底谁才该是九重宫阙的天上仙。
“虔请仙姑带子去。”楚月檀提灯至黑姑身侧为她引路。
黑姑掩在袖中的两指一掐，随后又恢复了那慈眉善目的面容，温和道：“是你啊，小明珠身边的侍女。”
楚月檀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一说法，道：“听闻仙姑从京城远道而来。”
黑姑敷衍地应了一声“是”。
一门心思扑在沈卿卿身上的黑姑未曾再抬头，自然也未曾看到楚月檀嘴角噙着的那抹笑意，只在脚步交错的落地声中隐约听到她叹道：“京城啊，真远啊，劳烦黑姑费心。”
说话间，二人已至房门前。
屋内漆黑一片，黑姑摸索着上前，用拐杖挑起重重帷幔，最后将金丝榻上熟睡的孩童抱在怀中。
将那孩子捧在怀中后，黑姑的身躯蓦然一颤，浑身哆嗦着打了一个寒战，月色从半开的窗扉钻入，自然也带了不少清风卷进，黑姑只以为是夜里风凉，走到门口经过楚月檀身边时，还斥责她道：“门窗不关好，你想冻死你家小姐吗？”
楚月檀淡然一笑，道：“下次注意。”
黑姑咳了一声，道：“提好你的灯，该去找你家大人了。”
空阶之上，唯正堂内的灯火通明，黑姑的脸上堆满了笑，就连步态也轻快了不少。
她撇下楚月檀，上去敲响了房门，低沉的嗓音发出令人难受的声响，“沈大人，开门了，本仙姑来讨你们的命了。”
门后之人尚且未有动静，楚月檀就道：“仙姑，您不是要带小明珠成仙吗？怎么又变成索命了？”
黑姑讥笑道：“她是要成仙的，你们是要做鬼的。”
楚月檀道：“那我能不能跟仙姑商量一件事。”
“你且说说看，但饶命的话就不用多费口舌了。”
“你能不能最后一个杀我，我怕孤单。”
黑姑微微一怔，竟是笑了，允诺道：“好，本仙姑就让你多活一会儿。”
她本是想自己去推那门的，可还没等她有所动作，那门就自己打开了，堂间站着一位碧衣郎君，着实是一派仙人之姿。
黑姑使劲揉了揉双眼，似乎要看清堂上那人的真容，“沈大人好像比之前更加......俊朗了一些？”
沈淮站着没动，就在那里等着黑姑一步步靠近。
这黑姑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临了了竟又是念头一转，道：“沈大人啊，其实我也可以不杀你的。”
南宫明三人不知何时藏在了屋外的草垛后，听了黑姑的话，三人不由得惊愕道：“黑姑转了性？”
黑姑道：“沈大人，不如你与我一道回去，我不但不杀你，还可以带着你一道成仙。”
沈淮冷眼打量着她，又很快移开了视线，道：“丑，拒。”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黑夜无比的寂静。
可山雨欲来风满楼，黑姑的身后狂风骤起，她正要发怒，又见身前之人眉头紧锁，随后那人似乎是极其不情愿的开口道：“你过来。”
黑姑愣了，身后的风也停了，不可置信道：“你在叫我吗？”
“是。”沈淮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吐出的那个字。
“好啊。”黑姑不疑有他，连忙往前踏了一步。
她还要再走，不过还没等她第二步落地，忽然，地面上不知是何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法阵，她脚后紧挨着一根丝线，这时黑姑才心道不好想退出去。
可沈淮哪里会给她这个机会，掌心向上一握，四周的灵光乍现将黑姑困在原地。
光团中的黑姑伸手一招，一束发丝打成的花结从沈淮怀中飞入她的掌心，黑姑顿时神色低沉地斥道：“你是仙门中人。”
沈淮颔首道：“等你多时了。”
一阵飓风从黑姑的脚底升起，裹挟着她往外冲去，沈淮神色一凝，能从他阵法中逃脱出去的绝不是泛泛之辈，看来这黑姑比他想象中的更加难以对付。
那风一卷就卷到了庭院中，黑姑裹紧披风抱着二丫就要往外冲去，却不想周行衍手持风华剑挡住了去路。
又是一阵狂风大作，黑姑右手拿着的木拐在地上重重一敲就是汹涌而来的天崩地裂，脚底的巨石轰然惊裂，眼看着黑姑的枯爪就要抓住周行衍的脖子，怀里的二丫登时睁开双眼，再狠狠地咬住黑姑的手腕。
沙哑的嚎叫声从黑姑的嘴里发出，她下意识地甩开怀里的二丫，幸而周行衍反应极快伸手接住了她。
“你们......”黑姑怒不可遏，木拐上突然浮现出了一张老脸，那开裂的嘴唇一张，一道凄厉的喊叫向四周传开。
瞬时间，无数的黑影从木拐之中窜出。
草垛后的三人此时也不得已跑到庭院之中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幕。
玉瞑和沈淮站至黑姑的身后，沈淮凝重道：“这黑姑居然把她自己的族人吞了！”
那木拐之中存放的正是其他黑姑的亡魂，能狠下心把自己族群都吞了的自然不好对付。
又有几根藤蔓蜿蜒至众人的脚下，四周的光景也变得扭曲起来，沈淮提醒了一声，“小心幻境，千万不要欠她的债。”
众人皆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可还是有一根黑线缠到了楚月檀的手腕上。
黑姑森然一笑，道：“我认得你了，我们之间早有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