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咬牙站起身,扶着墙沿着廊道一路前进,过道内光线昏暗,从玄关出去,连接着旧宅与新馆的长廊空无一人,我站在长廊台阶下,仰头望着这座椭圆形建筑物,浑圆的月亮浮在空中,洁白的简直让人觉得夜空破了个洞,无数罪恶从破洞中倾泻而下,带着死亡的苍白,无言笼罩在这只庞然巨兽的身躯上,在这夜幕恐怖的凝视下,它蜷缩着身体匍匐在地,默然哭泣。
这座新馆是柊吾出生那年建造,耗费一年,始于睦月,止于睦月,建成后一桥家宅也正式改名为睦月公馆,在这些年岁中,它伴随着柊吾成长,承载着一桥氏的希望立足于这片土地,而如今,这一切似乎即将迎来终结。
我沿着连廊奔跑,绕过右庭,进入新馆,往厨房后方仓库方向的过道走去,靠近库房那一排房间,是佣人们的住所,我摸到嬷嬷房门前再三敲了敲,无人应门。
去了哪里?我低头想了想,转身往自己住所跑去。
果不其然,嬷嬷正倚在我卧室隔间的那张榻榻米上,一听到推门声便立即起身。
“哎呀——大小姐您终于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那个声音真的太吓人了,老爷怎么样了?那个童磨大人到底是什么来路……”
嬷嬷絮絮问个不停,我伸出手指杵在嘴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迅速走进去,小心将门关上。
“嬷嬷,您先不要问,按我说的做。”我进门后拿起灯盏环视四周,一边检查房间里有无旁人,一边从壁橱里翻出一只皮箱子。
“您先收拾一下东西,带上财物和几件厚实衣服就行,橱柜最下面的箱子里有夫人往年的旧衣裳,您把那两件毛呢外套装上路上穿。”
嬷嬷面上满是疑惑,可是手上没有丝毫懈怠,麻利地开始收拾起东西来,我跑到书房案桌前翻找起纸笔,找到一半忽然想起嬷嬷似乎并不大识字,于是作罢,回到原先的位置同她一起收拾东西。
“嬷嬷,您听我说,一桥家出大祸了,您收拾好东西连夜离开这里,走得远远的,千万别回头。”
嬷嬷手上动作停下来,抬头呆愣愣望着我,“那小姐您呢?还有夫人和少爷呢?”
我摇头,“我不能走,这是我的家,夫人和弟弟那里我会去向他们解释。”
嬷嬷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喘着粗气大声说道,“你不走,那我也不走!”
我赶紧上前捂住她的嘴,小声在她耳边说道,“我让您连夜离开是有要事交代您去做,这事我不放心交给旁人,嬷嬷,我下面说的您可得一字一句记牢了,我们一家的性命可都交付在您手上了。”
嬷嬷惊恐的瞪大双眼,艰难吞咽一下口水,小心地点了点头,“您说吧,我一定记着,绝不敢忘。”
我拉住她的手,贴近她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道:“等会儿您收拾好东西,就从后门悄悄出去,到上左町胡源路上的中野邮局帮我发一封电报,收件人是横滨神奈川小田原目下町1190号田中家宅,内容是……”
我停顿一下,嬷嬷目不转睛盯着我,我清了清嗓子,更加郑重的伏在她耳边继续说道:“内容是……目标白发青年鬼已现身睦月公馆,请联系鬼杀队务必谨慎行动。”
嬷嬷低着头嘴里嘀嘀咕咕念了两遍,最后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含泪,“好,小姐,我都记住了。”
我点头,随后将脑袋埋进她宽阔的胸口,闻着她和服上散发的皂角清香,默默流着眼泪。等到情绪平复,我抬起头双手捧过她的脸庞,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亲,站起身最后嘱咐道:“嬷嬷,您记着,千万不要回头,送完信就坐上最早的班车回老家去,等事情一结束,我会再联系您的。”
嬷嬷紧抿着双唇,眼巴巴望着我,再次点头,我替她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转身离开了房间。
我走出房间,听着钟塔的大钟敲响四声,此时已是午夜凌晨四点,距离天亮还有两三个小时。
是先去仆役间告知大家真相提前疏散众人吗?我咬着下唇犹豫起来,心里盘算着,睦月公馆内仆役众多,夜间行动多有不便,贸然告知大家真相只怕会引起恐慌,场面一旦乱起来,无异于自取灭亡,不如等天亮后再行安置更加稳妥。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竟走到了柊吾房间门外,我站在过道上徘徊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抬手敲门,等待片刻,无人应答,我又敲了敲,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侧耳聆听,只听见房间内安静异常,没有传来一丝响动,我将手放在门把上轻轻一扭,门开了,我抬步走进去,摸到柊吾卧室,月光透过半开着的窗户照在空荡荡的床铺上,房间里空无一人,我赶紧绕到隔壁的保姆间,亦是无人。
怎么回事?他们去哪里了?我心里预感不妙,急忙跑下楼,从新馆内门出来,站在庭院门前的水池旁,远远看到主宅朝向新馆方向的窗口透出微弱的灯火,此时月亮已经渐渐西沉,歪歪斜斜的挂在透着一丝诡异光亮的天幕中。
我进门时,主屋正厅灯火通明,所有人都齐聚一室,一桥香月站在最前方,面朝众人,正在训话,连柊吾也在列,此刻他正被保姆抱着坐在一旁的榻榻米上睡眼惺忪的打着哈欠。
“母亲,”我走上前,叫住了面色凝重的一桥香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这里?”
一桥香月斜瞥了我一眼,沉声道:“既然你来了,那我就再重复一遍,所有人移至新馆,紧闭门户,任何人不得擅离、不得外出、更不得接待外客,听明白了吗?”
“为什么?母亲,”我走到她跟前,拉着她的手绕到屏风后面避开旁人,小声询问,“您分明看到了,此时应该做的是先让大家……”
“住嘴,”她不容分说挥开我的手,厉声道:“童磨大人已经向我解释清楚了,你父亲现在只是暂时失去神志,再不出两三日就能恢复如初,而且为保不出差池,在此期间,那位大人不仅愿意留下照顾家主大人,还会帮助我一同管理馆中事物,你莫要再生事端。”
“童磨……”,我低着头喃喃道,原来是他,他将所有人困在这里,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吗?我感到头晕目眩,双腿发软,随着身体的战栗,上下牙齿也在咯咯地颤动不止。
“他在哪里?”我颤声问道。
一桥香月没有回答我,我环顾四周,只见大厅右侧更衣室的拉门后闪过一道人影,不多时门开了,童磨自阴影中缓缓向我走过来,明亮颤动的灯光照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嘴角带着血渍,绮丽的面容衬着被鲜血染红的嘴唇,就像怪谈故事中只消看一眼便会被摄去心智的魅魔。
我见他这副模样,又是当头一棒,直觉眼冒金星,我哆哆嗦嗦重新绕到屏风前朝人群看去。
少了谁?我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停留,开始清点人数,“……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嬷嬷不在,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两位客厅女佣失踪了,我冲进更衣室,遮挡在屏风后的场景令我哑然失声,和室内遍地喷溅的血液,沾血的衣衫散落在地,两颗孤零零的头颅错落其间四目相对,场面惨不忍睹。
“呀——一桥小姐,我暂时借用了一下您家的更衣室,还没来得及打扫干净,实在抱歉……”
童磨跟在我身后走进房间,轻轻揽过我肩膀,温声细语在我耳边说道,“好了,我们出去吧,别踩脏了鞋袜。”
我推开他,扑上前,匐在地板上伸出双手,一左一右将她们圆睁的眼睛闭合,我记得这两个女孩是同乡,两人是半年前一起来到睦月公馆帮佣的。
那时正值七月酷暑,两个小姑娘看了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大老远从练马区的乡下来到东京,一路风尘仆仆到达睦月公馆时,身上就背着装了几身换洗衣服的包裹,头上扎着头巾,圆润的脸庞被阳光晒的通红,笑声爽朗,当时管事见她们都出身农家,干活利索又听话,只考核了两天便一起留下了。
那会儿我在庭院里栽种了许多向日葵,高大的植株结出了比脸盘子还大的花骨朵,两个小姑娘比我还关心这些向日葵的长势,一有空就跑到花丛中浇水施肥,忙得不亦乐乎,引得众人都笑话说这俩乡下丫头望眼欲穿的模样,活像守在鱼贩摊前的馋猫。
可是这两小姑娘却从不在意众人的眼光,加奈子常说,等她和琉美子一起攒够了钱要在鹄沼路那条热闹的街巷里开一家点心铺,再等赚够钱就在东京买一间带院子的小房子,到时也要在庭院里种满向日葵,她们就心满意足了。
可是她们的愿望就这样毫无征兆的终结在了这个早春的夜晚。
一桥香月走了进来,她冷眼瞧着,面上无悲无喜,似是早已麻木不仁。
我膝行至她身边,抓住她的双手,“母亲,您认得她们是吧,是琉美子和加奈子啊,这俩小姑娘平时最爱笑了,加奈子还会做和果子,她做的和果子,比在金玉堂卖的还要精致,柊吾每次都要偷偷藏起来几个不舍得吃……母亲够了,不能再有人死了,等天亮了,放大家离开吧……”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一桥香月垂眸一语不发,低垂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忍,想来此刻她也正饱受着良心的谴责,我握紧她的双手继续说到:“母亲,您想想柊吾,父母犯下的罪孽是会延续到孩子身上的,我想您不会愿意看到那孩子也背负罪恶……”
“夫人,”我话还没说完,童磨忽然跻身过来,笑着伸出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您要明白,这些人要是放出去,任由着他们在外边胡言乱语散播谣言,那么一桥家可就无法在东京立足了,况且……”
他搭在一桥香月肩上的手手指轮流张合,轻轻在她肩上敲了敲,语气更加轻柔低沉,“况且一桥大人还需要他们,若没有这些人的帮助,尚未恢复神志的一桥阁下难保不会对夫人您和孩子们下手。”
一桥香月神色巨变,打了一个寒战,猛然甩开我的手,目光中又恢复了冷酷的神色,毅然转身走出房间。
我望着一桥香月决绝的背影,泄力般扑倒在地,童磨在一旁朝我露出了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他心满意足盘腿坐下,从地上捡起一颗人头放在掌中观摩。
“呀——真有意思,您难道不这样认为吗?”
他嘿嘿一笑,那模样简直就像闯入鸡舍的狐狸,在横冲直撞、肆意妄为的捕食后,餍足的躺倒梳理着毛发休憩片刻,准备着再一次向蜷缩在角落里的鸡群发起攻击。
“童磨……你还记得吗……”
我望着他,失神般回忆道:“你八岁那年春天,我的小院飞进了一对燕雀,那对雀儿每天从附近池塘里啄来新泥在房檐下筑巢,晴子说燕子能为主人家驱邪辟恶,是会带来吉兆的雀鸟,她说这就预示着我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了。你听得眼睛直发亮,欢喜的不行,每天都要拉着我一起坐在檐下看着那对雀儿飞进飞出地忙活着,可是就这么过了一两个月,那燕子巢始终没能筑好,每次完成到一半燕巢上干掉的泥土就会纷纷塌落,如此反复,眼看着春天快要过去了,你终于按捺不住,找来扶梯、木板、锤钉和泥土,爬到檐下替它们筑好了巢,你满心欢喜守在角落里,等着燕子回巢发现这个惊喜,可是那对燕雀回来后,只停在枝头远远看了一眼,便飞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停顿下来抱紧双臂,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团寒冷的空气在我的身体里流窜,浑身上下被冻得失去知觉,仿佛只剩下一颗心脏在胸腔里跳动着,我犹豫片刻,缓缓向前挪动几步跪直身体重重磕下一个头,低声哀求。
“童磨,离开睦月公馆吧……离开这里好不好?不要再来了,只要你放过我们,放过这里所有人,就算是怨恨,我也会埋葬起来,就当今夜发生的一切是天灾、是报应,是我自己种下的苦果……”
“离开?”
他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将加奈子的头举过额前,看了一会儿,摇摇头,随意扔在一边,用手掌托着下巴,歪头看我。
“我要是离开了,姐姐您策划的好戏不就要落空了嘛?”
“你什么意思?”我挺直肩背,攥紧拳头,声音徒然变得尖利。
他朝我眨眨眼睛,笑得意味深长,“别这样看着我,既然是姐姐想要传达出去的消息,所以我当然有好好放她离开噢——”
“为什么?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眼瞧着他,只觉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惧将我紧紧攥住,仿佛寻找依靠般,我划动手脚接连后退,直到背部抵在坚实的墙壁上。
“因为呀,我要带您离开这个会让您陷入痛苦的深渊,就如同当年您带我离开了那个满是血污的房间。”
他仰头看一眼天花板,双腿随意盘起,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一手倚靠在茶几上,“您看,这世间一切法则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