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观没有立刻回答，他仔细地检查唐落的伤势，沉思很久，道:“左腿并无大碍，只当作寻常箭伤去治便可。右腿……右腿更严重些，箭矢伤及筋骨，波及膝盖，很有可能会落下残疾……”

他还没说完，就被狼一样凶猛的眼神盯住，晋观咽了咽唾沫，顶着莫大压力，继续道:“我是说可能，可能而已！那你好好养着，什么天材地宝、金贵药材都给他用，不就没这个可能了么？”

“能治好？”宋陨星耐心听他絮絮叨叨地说完，其中一大箩筐的药材罗列与养伤的医嘱要点暂且不提，他格外关心结果。

“会落下病根。”晋观老实道:“就算他不残，那伤及根骨的事，也不能当做没发生过啊。但是好好养着，以后走个路什么的肯定没问题，就是没有普通人的腿脚好使。”

“还有，气大伤身，久则伤心，抑郁于心，也是会损伤寿命的。”晋观临走之前补充道。

宋陨星没再说什么，平时持枪握戟的手掌此刻小心翼翼地贴上唐落的右腿，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里，不可抑制地，颤栗着。

右腿么。

是因为，明明伤了左腿，却还是不肯为他停留，所以那一瞬间的怒火涌上脑海，蒙蔽了他的双眼，烧毁了他的理智，所以，那一箭，格外重。

害怕。

多么陌生的字眼。

宋陨星从来不知恐惧为何意。

如今才知，原来，拉弓搭箭的那一刻不是愤怒，而是不自知的惊惧与不舍。

恐惧，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害怕。

那是源自内心不愿放弃己身的希冀。

只是当时藏的太深，他误以为那是被丢弃的怨恨和被放离的愤怒，于是，亲手射杀那人，留下无边哀痛，不敢面对。

对不起……

唐落一连昏睡三日，宋陨星就一直待在唐落床边守了唐落三日，所有有关唐落的事他全都不假手于人，事无巨细，自己亲自上手，无微不至。

直到唐落平放在床边的手指指尖微微蜷动了下，动作很小，不仔细注意根本发觉不到，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唐落身上的宋陨星却察觉到了。

他的目光似乎被那微小的动作吸引，而后视线挪动，凝眸在唐落微微皱着的眉眼间，这期间，他的呼吸几不可闻，就像是一直屏住呼吸等待什么一样。

可惜，等待许久，唐落依然没有如他想象中醒来。

说不出来是失望还是庆幸，宋陨星微微叹一口气，迈步出去了。

也就错过了，那一晃眼的眸光。

晌午，於若世照常来送药，自从晋观开好方子后，就几乎不管这边了，只在三五天时偶尔看看唐落的情况。

於若世端着一方木盘进来，袅袅药香娉婷，细白的轻雾缭绕，绕过屏风，放到桌子上只等放凉后喂给昏迷不醒的唐落。

偌大的屋子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只有两个人且一人还是病人在的情况下，於若世就没有分出过多的注意力放到屋子的最里间。

他轻轻端着瓷白的药碗的边沿，慢慢放到桌子上，从桌子中央取来一个更加小巧的瓷碗，倒了半碗多药汤进去，再端在手里走近床榻。

绕过雕空扇木，抬眸那一眼，於若世怔怔地愣在了原地。

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原本守在床榻边的宋陨星不见了踪影，而原本紧闭双眼平躺在床榻上的唐落此刻推开厚实的被子半坐起来，长发垂肩，寻声看过来，正与於若世的目光对上。

“公子？”於若世疾走几步上前，问道:“公子醒了？”

唐落垂着眸子，目光不对焦，像是在审视自己的双腿，又像是不经意间扰乱了那处宁静的空气，他轻轻地说:“嗯。”

于是於若世把药碗端来，捧到唐落面前，此时汤药已经没有那么烫了，浓郁的苦药味丝丝缕缕地蔓延着，让人不愿面对。

唐落的注意力被於若世吸引，他盯着近在眼前的汤药，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看着於若世，似乎在等待一个解释——这是治伤的药，而非什么折麽人的东西。

於若世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便主动道:“公子，这是治……腿的药。”

甚至，他还若有深意地提及些别的事，“上将守了您三天三夜未曾合眼，方才，或许是有什么要事才离开了这里。上将很在意您。”

虽然是唐落执意要跑的，但於若世心中清楚，到底是谁给了谁一个自以为万无一失的机会，才造成了这一切的结果，因而难免有些心虚与愧疚。

他在试图修复唐落与宋陨星之间本就不牢固的微末关系，也在试图将自己在唐落心中的形象美化一点。

然而唐落却像个安静的瓷娃娃，轻轻看他一眼，并不理会他话语里刻意夹带着的深意，只是将药一口灌下，而后继续坐在那里发呆。

伤口也许在痛，也许没有。

至少，於若世无法从唐落面上看出来。

於若世无声叹了口气，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不一会儿，宋陨星就听到唐落醒来的消息，匆匆赶来，但是看到的却是一个背对着他躺在床榻里的身影。

“……阿落？”他咬唇，轻唤着。

没人回他。

可是从屋子里的气息来看，宋陨星清楚的知道，唐落并未再次深入睡眠。

也许只是，不愿看到他而已。

宋陨星静静伫立良久，终于还是迈着不算轻松的步伐靠近了床榻，他坐在边沿的一角，指尖微颤着，似乎很想去触摸近在咫尺的人，却又顾忌着什么，不敢再像从前那样随意地靠近那人。

“阿落。”他只是又一遍重复这个称呼。

唐落并没有逃避多久，深吸一口气做好了心理准备，很快他就翻过身来，正面直视这个强大的一生之敌。

他注意到，宋陨星眉眼间些许青黑，沉郁的眼眸与他相望，幽暗不明。

这个家伙一如既往的气势强横惹人注意，但是，无形之中身边却围绕着一股子低迷的颓废氛围，不明显，却也时刻彰显着它的存在。

这三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唐落不解。

“宋陨星，”唐落感觉腿有点儿疼，但是远没有那日那般撕心裂肺疼的剧烈，尚在可忍受的范围内。

于是他忍住那股疼痛，手臂用力慢慢支撑着自己坐起来，在此期间他余光注意到宋陨星几次蜷而又握的手掌，但他没在意，“楚希明呢？”

许久不说话的嗓子乍一开口，声音低沉暗哑，像是破锣一样沙哑难听，宋陨星起身端来一杯温水给他，看着唐落喝了几口润润嗓子，才开始说话。

“楚希明？”宋陨星思索了下，坦诚道:“我也不知道。”

宋陨星有些震惊于唐落第一时间想到的人不是冯亦宏竟是楚希明，他以为，唐落或许会认为失败的逃跑这一切都是阴谋。

其实唐落曾经怀疑过楚希明的用意，但他后来想了想，他本来就是阶下囚，若只是为了抓住一个城指挥使的话，根本没必要这样做。

何况，楚希明他们也未必会百分百肯定冯亦宏愿来冒险救他。

涉及唐铭，以及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江宿往事，唐落直觉楚希明并无恶意。

但如果楚希明是真的要放他走并且还失败了的话，那么，楚希明此刻的处境，想必不太好。

本来，唐落自觉自己处境也不该这么好。

他一直觉得，自己一个阶下囚不该在敌营过得这么好。

往常面上装作不在意，仿佛随遇而安，但心里还是戒备的、怀疑的。

思绪翻涌间，唐落想到了一个可能。

他忽然抬眸，直直望着宋陨星，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我是谁。”

不等宋陨星回答，唐落垂目去寻身上的玉佩——那个雕刻着小兔子的被宋陨星要求片刻不得离身的玉佩。

过去他迫于宋陨星的淫威不得不从，所以那块玉佩他一直戴在身上，哪怕逃跑那会儿，也因为行事仓促，不曾取下来。

但这会儿却找不到，或许是他只身着白色寝衣的缘故，有人给他摘下去了。

“是这个吗？”一直看着他的宋陨星问。

唐落闻言抬眸，就见到那块静静躺在宋陨星掌心的兔子玉佩，再次见到它，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得它质地粗糙，品质低下。

然而宋陨星似乎并不嫌弃，他珍而重之地拉过唐落的手，将它小心放在唐落的掌心里，再握着唐落的手合紧，就仿佛是唐落自己接受了它一样。

“宋陨星。”很久很久，唐落蓦然叹了口气，整个人气势骤减，他说:“我记得你了。”

十三岁烽火连天里的沂引之战从来不是初见。

在更早之前的七岁边陲，那长街上繁华万千，偶然一瞥惊鸿一眼，措不及防的擦肩而过，那才是真正的初见。

——喂！你的东西掉了。

他回眸，只见他视作珍宝的凰礼玉佩被那个大自己几岁的少年握在手心。

少年眉眼英俊，眼眸漆如点墨，幽幽沉沉，不似寻常少年模样。

少年看着自己，不催促，就只是扯唇微笑。

虽然那笑容，因不太自然而显得有些生硬的狰狞且扭曲。

——谢谢。

七岁的唐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