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是唐落求了情。
在温少安深埋颈首并胡思乱想的时候,是唐落拖着锁链仰首苦求,他轻声说:“求你救他。”
宋陨星仿佛是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样,乐不可支地同意了,代价是换唐落一次坦诚。
唐落问他:“为什么会后悔?”
这世上最无用的就是悔恨。
许多事情做了就是做了,哪怕你事后再不甘,结局也已注定,再去后悔还有什么用吗?
那又不能挽回什么。
只有弱者才会说“后悔”,才会假设“如果”,因为只有那样,他才能心安理得地深溺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追寻片刻慰藉。
但假的就是假的,梦会碎,人会醒,醒了之后还不是该干嘛就干嘛。
唐落从不后悔,他当然也会感受到痛苦。但他从不沉溺过去,所以绵犬也好唐铭也罢,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片刻清醒里,他平静地面对他们,将那当作再平常不过的无数个夜晚之一。
所以,他才能成为今天的唐落。
即便是许久后的某一天,宋陨星宋氏幸存者的身份大明于唐落面前,他也只会在那一刻表现出该有的惊诧,其他的,不会再有。
因为他是银面唐落。
“你都不后悔,温少安竟后悔至此了。”宋陨星拉着唐落又坐回里间,两人对坐在床榻上,颇有秉烛夜谈的架势,“我去过几次揆事府,毫不意外他都在想办法救醒那个俘虏。”
“很多时候他的工作比我还多,我是最高决策者,是手握大权、乾纲独断的人,经过层层官士筛选后再送到我手上的事务无一例外重要非常,但往往也只有关乎帝国大事的政务才会递上来由我决策,别的我概不用管。”
“可温少安不一样,他是听令者,更是执行者,他没有那么多的属臣和帮手,他的工作繁杂而琐碎,所以他比我还忙。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挤出许多时间去关注洛雾。”
唐落静静地听,宋陨星继续不紧不慢地说:“晋观有些奇奇怪怪的本事,费了老大劲儿一直拖着洛雾的死期。洛雾醒过一次,温少安趁他清醒试图问出点几关于唐落和暨淮的东西,意料之中的,洛雾没吐露半个字的机密,甚至嘲讽了温少安一顿。”
“一个将死不死的药罐子,不顾身体损耗激情狂笑,吐了温少安一脸血,又笑温少安‘少年老成是假,放肆不得是真,终日与阴暗穴牢为友,以见鲜血喷涌为乐,脏脏腐臭……’一大顿讽笑,然后顺利因情绪过激昏了过去。”
“自那段话后,温少安就悔了。他悔的不是伤了洛雾,让洛雾命危于旦夕之间,而是羡慕,羡慕啊——”
“你知道他羡慕的是什么吗?”宋陨星蓦然欺近唐落,手指轻缓地撩抚着唐落耳后长发,语似惊似叹又似奇。
唐落反应不及被宋陨星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一个没稳住身形差点栽下床去,幸有宋陨星眼急手快一把捞住他这才无碍。
“小章京,莫惊莫惧嘛。”宋陨星揶揄着笑。
唐落瞧他一眼,自顾坐稳身形,又拂开他的手,“我不惧你。”
“哦,好吧好吧,好吧。”宋陨星无奈地收回手臂,继续刚才的话题:“人常在刀尖上舔血时,别人羡其肆意果断,可一旦让那刀尖舔血之人见着另外的选择时,他就会动摇了。温少安就是如此。”
“温少安老家在——我想想……嗯,是哪个犄角旮旯来着……唔,忘了——反正就是一个穷苦地儿,荒僻又落后,可也淳朴又安宁,日子过得既苦也甜。”
“他的父亲为求出路带着他来了帝都,走到如今这步是其父一生的拼搏成果。一上任,就是一个师的少执事官,他怎么还能羡慕别人呢,明明多少人羡慕他还来不及呢,可他现在在羡慕一个俘虏。”
“羡慕什么呢,大抵是自由与肆意,是万千军中横戈跃马的快意,是案牍上几乎不存在的公文奏章,是明亮舒媚的笑颜,是……”
“是所有他不曾体验过的事物。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当一个本该心狠手辣的将军开始产生别的心思的时候,那离他的死期也就没多远了。”
“如果他真的要因为什么意外的人事丢了性命,”宋陨星眸底划过一线狠厉,“那在那之前,还不如就让我亲自动手了结他。唐落,你说呢?”
“你想杀了洛雾?”唐落看向宋陨星,宋陨星从来都不是话多的人,如此这般言语,分明是在警告他,摆在明面上的威胁——洛雾影响了温少安,洛雾似乎就不该活着。
“不。”宋陨星伸出一根手指于半空中摇了又摇,“他本身就活不长久,大约只是温少安一个短暂放松的乐子而已,没必要让我为之手染鲜血,也没必要让我和温少安因他生出嫌隙——他还不配。”
他不在乎,温少安如何想如何做,他都不在意。
他麾下想要建功立业的人多了去了,大有
能耐的也数不尽数,所以,他真的不在乎区区一个温少安,当然,能不损失这个少将最好。
“好了,不谈他了。唐落,我为你留了洛雾一命,现在该到你了。”宋陨星凝视着唐落,言笑晏晏。
“你想知道什么?关于唐落吗?”
“当然,你也是唐落,不是吗?说说吧,你为什么挑食到如此地步。”
唐落有些惊诧,不止一次见识过宋陨星对“唐落”的坚持,可现在有了一问到底的机会,他实在想不明白宋陨星又为何不问了,转而来探寻他一个小小章京的事情。
“……我,我小时候过得不大好,养了一条狗陪我,后来它死了,我……它,它被剁成碎块熬炖成汤……后来,后来我就不大食荤了。”唐落微垂眼帘。
“原来是这样。”宋陨星目光灼灼,细问:“你是在抗拒,对吗?但这么多年,你没有看过医生么?”
唐落摇摇头:“没想过。”
“可以催眠……唐落,忘了它,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一直不食荤,怪不得这般瘦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个军人吃不得荤,迟早会将身体拉垮。
“不。”唐落仍是摇头,他不愿忘记绵犬
,更重要的是那大雪里未得善葬的父亲,这些,他都不能忘记。
就像宋陨星有一个执念名为“唐落”一样,唐落也有执念,而且,唐落更加贪心,他的执念太多了,唐铭、绵犬,还有从出生起就背负的命运——守护暨淮,不死不弃。
宋陨星盯他半晌,见他目光决然,遂无奈叹口气,不再强求了,这不是病,这是疤,是痕,是放不下的曾经——怎么能轻言忘记呢?
有些人他不想活了,为了活下去,他就得抓住点儿什么东西,伤痛也好,爱恨也罢,只要足够深刻。
又半晌,宋陨星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玉佩来,摊在手心里,举到心情不大好的唐落眼前,很轻很轻地问他:“你,见过这个玉佩吗?你还记得它吗?”
那是个通体莹绿的玉佩,质地并没多好,在它的中央,躺卧着一个姿态娴雅的小猫,软懦得不像话。
这东西且不论材质,就这样式来说,也不像是宋陨星的。
唐落抬眸去看,有点儿眼熟,想了又想,还是不记得他曾在哪儿见过。
“想起来了么?”
“没见过。”唐落的回答毫不留情。
“你不记得了。”宋陨星真心伤心,满眼悲戚,“你忘了它了,也忘了他了。”
“我没见过你。”唐落觉得他这波伤感来得莫名其妙。
“我就问你,你是不是唐铭的后人?”宋陨星不理会唐落的否认,只管再问。
唐落抿着唇,声音有些模糊:“……算是。”
“那就是你。”宋陨星有点儿执着,咬死了唐落不放。
“我怎么了?”唐落实在不解,“一没杀你全家,二没夺你性命。”
只是极其倒霉,撞在了宋陨星的伤口上,被掳来了豫北。
“谁知道你到底杀没杀我全家,我的性命也没见你少惦记。”宋陨星小声地嘟嘟囔囔。
“你……算了。”宋陨星抬眸对上唐落真诚又迷茫的眸子,忽然就泄气了, 声音懦懦的,有气无力:“我早就料到是这样了。”
唐落还是一脸疑惑,宋陨星说话半遮半掩的,让人听不明白,倏忽手腕被人捏住。
垂眸看去,他的手心正静静躺着一枚玉佩,他动了动手指,有些无措地想:宋陨星这是什么意思?
宋陨星没说这是什么意思,但他一脸凶狠模样,极认真地用大掌覆上唐落的手助其合握住玉佩,道:“你将它收好,别人见了它就知道你是我的人……我的俘虏,看在我的面子上,就没人敢再擅自为难你。”
“好。”唐落答应的爽利,至于宋陨星的话,他其实没听进去多少。
时日不短了,暨淮各方高层差不多都知道他被俘的消息了,那么,如果不出意外,这豫北他待不了几天了,怎还会担心有人为难他呢?
可唐落不知道,他被俘之事在皇帝和穆桓串通好的刻意隐瞒下,到现在仍无多少人知晓。
大抵是看出了唐落内心的想法,宋陨星沉吟片刻,忽道:“我要见你日日佩戴,否则,唐落,你知道的,洛雾如今的情况可是离了晋观立刻就能死哦。”
还不等唐落表示什么,宋陨星又道:“若一个小小洛雾的命你不在意,那暨淮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你总得在意吧?唐落,若我真想打,相信我,区区望姚绝对撑不过一月。”
闻言,唐落陡然攥紧了玉佩,用力之大手背青筋毕现,他缓缓将目光对上宋陨星,咬牙切齿一字一顿:“我会的。”
这一刻,就算再怎么竭力伪装、掩饰,他眸底的杀意也藏不下去了。
“乖。”宋陨星仿若没看见唐落的杀意一样,若无其事地伸手抚摸着那柔软的发顶,假装没发现唐落那一瞬间的僵硬,亲手捞过那玉佩给唐落系坠在了腰封上。
两人都是一国上将,吃的、穿的、用的无不是最精贵的,这块玉佩实在是不配出现他们这种人眼前的,但不知道宋陨星到底哪来的执念,非得见着唐落日日佩戴时时不离身才行。
但身为一个优秀的上将军,一个英明神武的指挥官,宋陨星是深谙“打一巴掌给一个甜枣”的道理的,他骄矜地扬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便早些休息。后天,我带你去见见穆桓。”
他说的是“见见”,因为他从来没想放走唐落,所以,只能是见见而已。
见完了,当然还要回来。
揆事府。
温少安脸色不太好,一路进入府邸再踏入洛雾养病房间,这其间府内经过他者十数,愣是无一人敢上前触他眉头。
不过,一物降一物。
温少安推门而入的声音有点儿过大了,当即引来晋观的不满:“闹出这么大动静是要病人直接去死啊?!毛毛躁躁的,年轻人静静心,稳重点儿!巴拉巴拉巴拉……”
“……”温少安被吼得一愣一愣的,愣是顿在那里半天没敢挪步。
主要是,他有点儿懵,这世上除了宋陨星和他老爹这么训过他,还真就再没人敢这么与他说话,就连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不省心的傀儡皇帝也没这么吼过他。
师团有很多,军团也有几个不算少,十三师虽只冠“师”字,但这个师放眼两大帝国都是独一份的,无他,侦察师也。
仿古华夏锦衣卫所建,有先斩后奏之权,上议国政下访民情,十三师只听温少安与宋陨星之令,见军符与调令亦可不从。
而温少安身为此师执事官,他只用听从宋陨星的命令就可以,换言之,他也算是某一种程度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