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重新认识自我之前，总是要先学会审视。
在说不清多久之前，陆灯月意识到了这一点。
或许是学生时代，初中？或者高中？她有些记不清了。那次研究事故发生之后，她总是容易恍惚——理论知识和经验告诉她，这是发病的前兆。躯体化比书本上的描述更加可怕。冷——她会突然有这种感觉。据她师姐说，她会怔站住或者坐僵着，手指抽搐着打颤。她自己不太能意识到，她只觉得冷，“流淌”的感觉总是很明显。研究部后续提供了治疗，她的病情也得以控制。她从小便是爱胡思乱想的孩子，这或许是遗传。在封闭治疗的日子里，除了恢复训练，她把大把的时间用在了思考上——她不知道那算不算思考。她知道恶魔学上的“意识”和哲学上的“意识”不是同一个概念，但她还是不自禁地将二者混杂在一起。在学发展史的时候，她就时常去想，当初林清知把恶魔意识提取物肌肉注射之后，她还算是“林清知”吗？她会觉得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人吗？有传说讲恶魔本身通过塑造的能力，是可以完成广义上的“附身”的——但也仅存在于理论上。实际阻力太多了，恶魔究竟如何能将一个人的大脑思维完全改造成另一个呢——塑造基于“认识”，恶魔能力也只能控制“被认同”的物体，据某位高血统恶魔表示，控制那些“外物”就和握手一样自然——不过有个体差异，每个恶魔的描述都不尽相同。
那么DCPB呢？有些人类也可以控制，这使它和恶魔的意识塑造相似，作用方式也一样……到底是谁第一个想起来注射的……虽然最开始的方法是把“祝福”往伤口上倒——这和恶魔意识的常见感染方式又不谋而合。读论文的时候见过研究二者相关性的，但到目前为止都没什么定论。
说来，她本是调剂到恶魔意识专业的，这玩意儿唯一的出路是搞研究或者走教授，要么就是考公。她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一股脑去考研究生了，也没想到就进了研究部。她大概是对这专业感兴趣的，虽然她说不上为什么。
就像是天性。
两年前恢复之后，她的状态差了许多——倒不是说病情。或许也正常，好些年了，她已经失去了刚进研究部时的热情，更别提那次事故的打击。她不是个会抱怨的人，于是她只是祈祷，用导师送她的十字项链，双手相握，祈求着一切能好起来。
她只是寻求心理安慰，只是希望这么做能让自己感觉好些——她总是觉得有用，尽管她压根就不信神。
若是这病痛将要叫她带走，她能够坦然接受吗？
她说不清。
意识越来越模糊了，额头冒着丝丝冷汗。她做不到的，她无法分辨。混乱——她已经吃过药了，见效一般很快的——她说不清。
别想了。
多余的思绪会带来负担——这是陆灯月后来明白的东西。
“你在发抖？是太累了吗？”
负责星期天值班唐酥巡逻回来了，“陈绮说你昨天帮言姐代班来着……今天又来了，真的不用休息吗？”
“没事的。”陆灯月摇摇头，她意识到交握的手心已浸满汗水。她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又重复了一遍。
“没事的……”
“好吧。”唐酥悻悻回到工位上，她似乎也有心事，没有平时那风风火火的样子，糖果也没吃几颗。她脱下外套，有些抱怨地将它丢到椅子上去，在一阵咕噜桄榔之后，她坐下了。
接着便是长久的安静。飘扬的尘埃落回地面，思绪趋于平静。
陆灯月擦了擦手心的汗，将项链带回脖子上，塞进衣服里。她将凌乱拆开的药盒又理好，装回抽屉。莫名的沉重压着心头，像是累积的厚灰。她叹口气，想着要不要去医院再查一查——或许也还是那么些个结果……她最一开始出问题是因为DCPB感染，这情况太少见了，除了研究部，还有什么地方能有相关数据吗？研究部的特效药是最管用的，只要她申请就能拿到——却也只是缓解。她和感染科严主任一直有联系——对方负责着自己的后续恢复。她其实有段时间没用那药了……只是最近又复发了……
算了。
她叹口气。
本以为那次昏迷清醒之后就摆脱了的，原来它只是如小屁孩般，闹腾一番之后蔫了段时间。陆灯月苦笑了一下。
又回到以前那样了。
她收拾收拾起身，准备去地下城列车站看看——列车管理员那边的电话还是打不通，不知道怎么回事。
有些不安啊……
唐酥听到动静，抬头瞟了她一眼。她有些愣神，恍惚一瞬后向陆灯月微笑，短暂的灿烂驱散阴霾——她也许以为对方要回去休息，于是对陆灯月的担忧放了下来。陆灯月朝她摆手，也回以微笑。
要不联系之后就真回去休息吧。陆灯月想。
天气依旧热得恼人。陆灯月皱眉——她没有带伞的习惯，只得硬着头皮往阳光下走。管理处出去左转，往前几百米，路过几家同事们喜欢去的店，再右拐，便到了商贸街。陆灯月向来不喜欢这里的人群——假期和夜晚，这两个时间段尤其嘈杂。她像往常一样从另一边的小道绕过去，转了个圈总算到了地方。她难得地没有胡思乱想，顺着电梯下去，转个弯，再往下，就到了地下城列车的站点。
列车管理员的办事处在地下城那边——一直听说长期在地下城工作的日子不好受，所以地下城的管理员总是在换。列车管理倒是由一人一直干到底——这位荀安想必是很厉害的人。
陆灯月深呼吸，为自己打气。她面对这样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地带上崇拜，对言姐便是如此。队长可能因为比较熟？所以反倒不会有特别的距离感？她不太清楚，也可能因为自己没有见过队长特别厉害的一面。叶君安负伤之后，实力大不如从前了——训练时，那队长偶然会无意识地感叹两句，接着又安静下来，每当这时，陆灯月便为她感到惋惜——下一秒，自己被对方斥责着去训练。
“地方武装管理员训练时间不多，要珍惜才行。”
陆灯月涨红着脸点头，对着标靶继续输出。因为每个人善用的武器不同，集中训练结束之后，各人各自安排训练内容。大概因为那场病，陆灯月的体质是全队最差的，光是基本的训练量就让她力不从心了。于是她只好专注去提升自己的特长——操控DCPB，这对陆灯月来说已经毫无负担了。她的作战方式常让队友感到好奇，唐酥曾开玩笑说她是队伍里的“法师”，她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回应。好在大伙没拿着这一点继续说事，她也松了口气。
为什么会把她调到武装队伍里呢？训练结束之后，陆灯月总是问自己。
最大程度发挥价值吗？毕竟自己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陆灯月坐在椅子上等候。她双脚叠在一起，后收，形成一种拘谨的姿态。她低眉，盯着自己相扣的手，松开，又握紧。她抿唇。
能提供免费治疗，还分配工作，已经不错了吧？没什么好抱怨的。
她听到声音，列车到了。
等待，进门，坐下。陆灯月吐口气，看着灯光晃闪着掠过，最后消失。没有多少人。路途最多30分钟，很快就能到。她又打了一遍那电话，无人接听。
列车管理办事处没有座机，想联系只有打管理员自己的号码。嗯……也合理吧？毕竟列车站点的事全权由那人负责。
陆灯月又叹气。她说不清她这是今天第几次叹气了。让人无奈的事总是很多。
列车摇晃着，陆灯月的思绪也随之摇摆。疲惫感扯着她——她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了。
她就这么恍惚着走进那办事处，差点跑进后面的监管室里去——那里暂时性地关一些违规恶魔。屋子里空空如也。陆灯月又吐口气——又一次，她说不清身体和心理哪一个先撑不住了，她很想好好睡一觉。可是她又总是害怕，仿佛那睡眠如同死亡，仿佛她若是不能快些做点什么，快些和世界建立更多的联系，她便要被什么东西带走。责任？理所应当？那是她自欺欺人的话吗？她分不清了。
审视，要懂得去审视。
可又怎么避免被沉重的思虑压得喘不过气来？究竟如何区分思考与内耗?
又胡思乱想了。
她用责备强迫自己回归现实，用呼吸体会周遭。她吸气、吐息，放松肌肉，抬动手臂，敲响门扉。那办公室没有动静。
不对劲。
丝丝的异味，从缝隙间抽出。陆灯月难得地对“现实”感到如此清晰，她血液上涌了一瞬——同时她打开了门。
腐败的味道涌上来。从地板上凝固的血块，从打翻的书柜、从那天花板——那缠着红条、凌乱绑着粘在那顶灯边、摇摇晃晃的尸体身上，从她那血肉翻开、布满黑红痂块的脸庞，死亡顺着已然凝固的血流痕迹，落到办公桌的笔记本上，写下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