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从不主动提起一年前那件事，相依为命的儿子因为一场车祸离世，给她留下了以泪洗面的日常和终生难忘的缅怀。

她至今还记得当年的梨花开得有多烂漫，她儿子的脸和脖子被鲜血溅满，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而肇事者轻飘飘地逃跑，风里都是歇斯底里的味道。

易南一直很小心不去触碰这道伤疤，但也无比清楚这次的车祸还是带梅姨一夜回到了当年。

细微的颤抖顺着手心传过来，在网吧一直和颜悦色的梅姨低下头，似乎是怕自己狼狈的模样吓到人，声音却不禁哽咽起来：“小南，你不应该在这里帮我，你应该走，你应该去过自己的人生，像其他人一样.......”

易南天生血气两亏手脚冰凉，以前没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恨不得自己手掌能暖和一点，至少温暖的东西总是能给人慰藉，他俯身过去：“梅姨，我现在就是在过自己的人生，在网吧打工，照顾您，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低声轻语，神情真挚，一字一句说得如冬日热汤般煨暖人心。

梅姨抬起头，轻轻抽泣：“你是因为在这里帮我，才会出门去买东西，才会遭遇这种.......这种事......”

“是中心街那块地方人流又多，出事的概率更大，跟您有什么关系？”易南想勾起嘴角笑一笑，但身体动作太大，牵到了大腿上的伤口，他太阳穴一紧，原本清澈的嗓音都低闷了起来，“大不了我以后长点记性，不往那边走了，专走小道，难不成我还能被自行车撞到医院来？”

梅姨被他逗得几丝笑意，即使眼角还是通红的，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以慈爱的目光端详了一会，心情慢慢缓和下来，说：“怎么才短短几天就瘦成这样了，脸都白了，回去给你熬点羊肉汤补补。”

易南赧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我一直很白的。”

“那不一样，”梅姨有理有据，口音带点江南那边的软绵，“你以前的白是瓷白，像是瓷娃娃的那种，现在这是苍白，跟张白纸似的，稍微沾点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一看就是身体缺了点营养。”

“那以后网吧搞万圣节主题活动，我扮鬼都不用化妆了。”易南眨了眨眼。

“还有心情开玩笑，”梅姨含笑地看他一眼，把手上的保温盒打开了，“身上的伤都还疼吗？医生跟你说了多少东西你都再跟姨说一遍，还有这饭菜也要赶快趁热吃，冷了对胃不好。”

类似的画面也在其他床位边一一上演，就如同一个个温情到让人不忍心打破的小世界。

直到太阳掉落，黑夜潮水般淹没了一切，护士给了一张陪护椅，展开就是一张铁架床，梅姨就守在易南身边入睡，身上盖着从网吧里带来的毛毯，她睡着时很安静，像是一只步入中年的猫，呼吸均匀绵长，保持着某种和谐的韵律，像是生怕打扰到其他人。

有些病人还没醒，大多数的家属都选择了陪床，病房里所有人都轻手轻脚的，竭尽全力维护着夜晚该有的平静。

这种平静把易南带回他第一次进入游戏世界的那天晚上，他出神地盯着雪白的天花板看，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各种人的脸，他本以为游戏结束只是自己脱离游戏而已，却没想过游戏结束意味着游戏世界的整个崩溃。

那些NPC们又该何去何从呢？那些对他来说鲜活且真实的人都会随着他的通关而消失吗？

他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但没能想很久，困倦感顷刻间压倒了他，他眼皮一合，睡得不省人事。

有赖于这几天命悬一线养成的生物钟，他醒得比其他人都要早，一缕白得有些惨淡的曦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护士正在轻手轻脚地查房，看他醒了，就把要病人自己取的药品单递了过来，职业化地交代了一句：“可以尽快去，不然等会人多要排队，药房医院侧门的左手边，取了刚好早上吃第一次，记得垫一下肚子。”

易南没叫醒梅姨，自己穿好了衣服就下楼了，清晨的医院正在缓缓复苏，病人们就好像是血流，终于从沉重而缓慢的状态恢复，活跃起来，然后奔流不息地流进心脏，让整个医院都怦怦跳动起来。

摸向药品时，易南没完全清醒，直到被那药片的冰凉刺了一下，他的七魂六魄才完全回归本体。

药剂师从镜片下面瞄了他一眼：“这药冷冻保存的，我给你袋子了，别用手碰。”

易南为别人的好意说了一声谢，把药装好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侧门有人在卖报纸杂志，他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医院的消毒水喷雾都快把他熏入味了，他几下走下台阶，呼吸到外面清新空气的同时，他停在了卖杂志那人面前。

那摊着杂志的木头推车和这些传统纸媒一样陈旧，都是被遗落在年代间隙的东西，但连环车祸这事一出，是个人都知道这家医院近期人流量爆表，车站附近都有移动水果摊，医院附近怎么不能有移动卖报摊，都是生意，不寒碜。

卖报小贩热情地迎了过来：“您好，有什么需要的，我这里啥都有，还有些压箱货在车里。”

易南本来只是随意逛逛，没想到才看过去的第一眼，他就猛然僵在了原地，现在他终于记起自己昨晚忘了什么——

一本冷色调杂志埋在一堆花红柳绿中，上面标着“商业周刊”四个大字，右下角黑色正楷标着“世界级财阀-金路集团，下一任的接班人？”

而整个大大的封面都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

路淮穿着白色衬衫，系着黑色领带套一件同色马甲，正面目沉冷地坐在沙发上，眉眼很近，显出几丝淡淡的凶意，放大的镜头也没能掩饰他五官的俊美，每一丝碎发都写满了高不可攀，俨然一副精英富二代的模样。

但易南知道这人偶尔喜欢嘲笑他人，嘴角会恶劣地勾起，神情表现得好像没有任何事或人值得他浪费时间。

他拿起那本商业周刊。

卖报小贩一看有生意做了，眼睛都泛光：“您看，这封面上的人是不是够帅的？”

他没什么文化，也分不清商业周刊在业内其实是本极其权威的领域杂志，能登上封面的人不是有绝对的实力就是有雄悍的背景，只是全凭自己的喜好想要极尽可能地推销。

易南低眼看着那张封面，心情十分复杂，他在游戏世界里遇到的那位路淮少爷跟现实中这位正主长得一模一样，头发丝的角度都分毫不差，更别说那种与众不同、锐利冷淡的气质。

如果路淮跟他一样，都是从现实中穿过去的，现在游戏通关，也在现实中醒了，甚至还保留了记忆。

他啪得一声放下了杂志。

“这本杂志我买了，”易南似乎经历了强烈的内心挣扎，随后他嗓音毫无起伏地问，“另外请问金路集团总部在哪里？”

小贩本来被他啪的莫名其妙，看他要买又变得喜滋滋，往东边一指：“在那边，不过他们分公司也很多，中心街也有很多店铺。”

易南双手合十，目光坚定：“好，以后我就要绕道走了。”

小贩：“......”

还能怎么样呢？

易南夹着杂志，走回去的路上眼神漂浮，脚步都是发虚的，简直不敢回想自己在游戏世界里对那个男人做了什么.......抢了人家的银行，乘人不备给人注/射强效麻醉剂，把人关在钢筋铁笼里，还用锁链把人强行和自己锁在一起，向金路集团索要了一亿赎金......这加在一起够自己在现实世界里被判无期吧，他渐渐变得面无表情。

那本杂志一直被他压在枕头底，直到他第二天收拾东西回去时才重见天日。

先是中心街大停电，再是易南出车祸，梅姨把网吧歇业了两天，里面的桌椅设备也没人打扫过，还维持着当时停电时的状态，易南先把前台不知道什么人遗落的小物件收了起来，再细致地把前台用湿毛巾擦了一遍，一处角落都没放过。

拉开梯子时，冷不防看到了他藏在里面的商业周刊，和上面的矜贵大少爷来了一个眼对眼。

易南：“......”

他把抽屉推回去，打好了主意，等一切都收拾完就把这个赃物转移。

电竞耳机被一一挂回显示屏上，浸过酒精的棉布擦过键盘，带起噼里啪啦的一阵轴响，易南扫完地，中途又去烧了一壶热水，耿跃平时只喝冰红茶，很少注意到热水瓶里是空的，所以他时不时就要烧上一壶以备不时之需，现在烧水是想给梅姨泡杯茶。

梅姨正在他的房间叠衣服，衣服是洗衣机洗好又晾干的，她叠得安静而熟练，易南拎着拖把走到房间门口，看着逐渐整齐干净的电脑机位，边拖边问：“梅姨，当时大停电这边电脑是不是都停了，当时情况是不是很混乱？”

屋里的女人回忆了一下：“当时所有灯都灭了，顾客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吵了起来，外面雷声阵阵下着暴雨，没一个人敢回去，我就带着小耿拿了几十根蜡烛一人分了一根，点亮之后，大家就都安静了。”

“难怪这地面脚印这么多，还有这么多蜡印，”易南又把拖把打湿了一点，弯腰时露出了漂亮柔韧的后颈骨，“我都能想象当时的画面了。”

很多人挤在一起，外面是无边且冰凉的危险黑暗，而这狭小的网吧却有一线灯火可以依偎。

梅姨脸上浮现出柔和的神色：“客人里有很多大学生，都是刚毕业的孩子，可能没见过这么大的暴雨，还停电，一个个都很害怕，却硬装着自己不怕，这人呐，哪有什么不害怕的东西，说出来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烧水壶叮的一声好了，易南放下拖把，绕到前台去倒水。

不知道从哪里又传来了滴答滴答的水声，他还没来得及碰到水壶，只感觉浑身一颤，下一秒他低头一看，黑暗从自己脚底开始蔓延，转瞬间就已经蔓延到了网吧四边的墙角，无法形容的沉重感让他的背脊一弯。

易南：“？！”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开始朝梅姨的方向拔腿狂跑，结果还没跑几步就猝然摔倒，下巴处还被狠狠磕了一下，舌头上一阵甜腥。

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噩梦似的黑暗就把他全然包裹住了，再无任何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