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南是被一阵警报声叫醒的，碍于他躺的地方过于狭小，他还一骨碌给滚了下去。

他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自己的额头，胸口剧烈起伏，嘴唇无意识地张着，重重地喘了几口气，这个动作让他脖颈后方显出了一道易折的弧度，疼痛和警告齐头并进，把他总是活跃跳脱的神经都给挤没了。

【卧底已暴露，任务失败！】

【卧底已暴露，任务失败！】

【卧底已暴露，任务失败！】

易南湿润的眼睛微微睁大，啥？！他还什么都没干呢？卧底怎么就暴露了？！任务怎么就失败了？！这游戏剧情设计用不用这么跌宕起伏啊，一觉醒来什么都没了，难道真的要他熬夜去干活？还有没有劳动法啊？！

他勉强把自己撑起来，仰头靠在冰凉的金属保险箱上，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铝制罐头，罐头盒在水泥地滚了一圈，清脆的声音在这片逼仄昏暗的空间里回荡。

四下无人，他对着空气问：“任务失败之后呢？”

眼前的蓝字重新排列组合，变成了一个新句子【任务已更新“营救卧底”】。

易南把手放下来，缓了一会才意识到不推进主线和支线会出现“警告”和“游戏失败”，角色演绎度过低也会出现“警告”，但是单个出现的任务失败了，这个游戏却好像可以自动更新到其他任务，颇有点此路不通另开一条路的意思。

【倒计时24h，开始】

这个截止日期吓得易南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结果膝盖又不小心撞上了保险箱边沿，磕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拍了拍这个他昨天琢磨了半天也没能打开的保险箱。

“打不开就算了，别给我添堵啊。”

他露出几丝肉疼的神情，毕竟，一张不知道密码的存着巨额钱款的银行卡，跟一张书签没有什么区别，他生无可恋，即将单方面宣布自己已经破产。

而更令人崩溃的事，标红加粗的倒计时开始高悬在他的视野【23:59:59】，并且不同于之前一闪而过的更新任务，这次是长久待机显示。

“什么？John的卧底被抓了？”尼克捋了一下自己的红发，满脸愣然地转过头。

易南敢说自己早晨刚被吵醒的表情肯定比他现在更加愕然，他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把那象征着老大的橡木面具搁在仪表台上，觉得自己近墨者黑，说话都越来越像犯罪人士了：“嗯，应该是昨晚被抓的，我通过一些......别的渠道得到的消息。”

庆幸酷爱飙车炸街的十八岁少年不长脑子没多少智商，也没就他的“特殊渠道”多加追究，只是眼睛直直地瞅着易南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问：“那我们的绑架计划呢？”

易南把后视镜转过来，镜面窄短，刚刚能映满他一双眼睛，清棱棱的，得益于他走哪睡哪完全不挑床的良好身体素质，即使是经历了昨天那样的跌宕起伏，他的神态没有半分憔悴和衰意，把外套一穿，整个人看起来清瘦又明净。

他直视前方，带着死感，平静发言：“别想了，不可能了。”

出师未捷身先死，尼克看起来有些崩溃：“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易南早上经历过比他还深的崩溃，现在一整个人就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眼睛上方停留着鲜红色的倒计时，说：“我们要去救那个G，还要尽可能快。”

外面好几声咔嚓咔嚓的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旋即后车门被哗啦一声拉开，昨天刚抢完银行的小弟们今天也倍感兴奋，先是一股脑地扎进这辆黑色商务车，嗖嗖几下抢完面具后之后，又用火热的目光追随着他们老大。

易南再次转了一下后视镜，把后车的“盛况”尽收眼底，口哨小弟凑过来，这人有着一张很是洋气的脸，眼睛深圆，发尾有点小卷，俯身过来时身上散发着红茶的味道。

这人的画风跟其他人完全不一样，易南的手不由一顿，默默思考难道是因为他昨晚没加入那群边脱袜子边喝威士忌团伙吗？

口哨小弟眼神幽幽地望着他，问道：“所以老大，我们是要重返旧地吗？”

易南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回答他：“他是在花旗银行被抓的，很快就要被移交警方，如果被审讯的话，警察可能会顺着他抓到我们，所以我们要在他被移交之前把他救回来。”

游戏系统，姑且称作系统吧，虽然除了分发任务和拉响警报之外也没干什么实事。系统给出倒计时之后，又惜字如金地给他补充了一下为什么限时一天。

言语十分简略，其效果约等于教材答案上写的四个大字“仅供参考”，现在他告诉自家小弟的，是他绞尽脑汁提炼总结出来的人话。

“抢劫抢习惯了，偶尔要救一次人，感觉还挺新奇的。”哑剧小弟伸长腿，毫不在意自己的脚印留在了椅背上。

受过多年法律义务教育的易南无言以对，又眼看着旁边的尼克要打电话叫来他那一堆狐朋狗友，他眼皮直跳，强行忍住了自己想要扑过去抢走人手机的冲动，尽可能保持嗓音的稳定，制止说：“打住，我们不需要开摩托的。”

如果说从戴着马戏团面具去抢劫和开着五颜六色的鬼火摩托去犯罪两者中选一样，易南宁愿选前者，因为丢脸程度相对较小。

易南发现了，尼克对犯罪有种原始的狂热，他猜测可能关键性NPC会做出符合游戏标签的行为，这位刚满18岁的青少年油门一脚踩到底，把他们这一车人给送了出去。

易南差点被骤然袭来的推背感弄得背脊抽筋，而尼克在狂风中大喊道：“叔叔带我一个？去救那个什么大G。”

易南艰难地扣上了安全带：“.......你就根本没打算要下车对吧？”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带队救人是个技术活，不能带不相关的人，尤其是中二少年，车本来在路上开得好好的，尼克握着方向盘，在狂飙中突然来了一句：“有点饿了。”

下一秒，他猛踩油门，易南看着车唰溜地漂了半圈停在一家便利店门口，之后尼克哐当几下就冲下了车，紧接着，便利店里就传出几声枪响，有人尖叫，有人惊慌失措地逃跑。

易南急忙从车窗内探出头，看着尼克一手揽着M3，一手提着一个大大的购物袋，嘴角挂着犯罪欲/望被满足后的开朗笑意。

易南：“......”

尼克上了车，后车的小弟们都好整以暇地打量他的战果，有几个还打算上前瓜分那一袋子的零食，一派赞同的模样。

易南看着他一口咬掉一整块饼干，饼干渣洒了一地，他问：“你是没带钱吗？”

尼克转头瞥了他一眼，诚实地回答：“出门全靠抢啊，这不是日常生活吗？”

看来违法犯罪已经深入人心，怎样都不能把人拉回来了，如果支线任务【拯救侄子尼克】是让他纠正这种不正确的道德思想观，那易南觉得现在自己就可以直接放弃游戏了。

黑色的商务车在群众的惊呼声中扬长而去，即兴抢劫的少年乘胜而归，还把吃完的饼干包装随手扔出了车窗，而坐在他旁边的易南望向窗外，开始怀疑人生。

这个游戏世界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他早起睁眼，连墙角发霉的纹理都看得一清二楚，在这个他误闯入的游戏世界，演绎着自己并不熟悉的角色，易南忽然被自己感觉到的几丝孤独矫情到了，他摆摆头，面无表情地想这都什么事啊。

他握紧卡通腕表，深吸一口气，说：“停车。”

尼克愣住了：“什么，叔叔你要干嘛？”

“我们不能就这么过去。”易南长得眉眼清秀，一旦正经起来，神情就有种令人心安的魅力，他将那副黑眼红唇的橡木面目罩在脸上，温和的嗓音被闷着，反而听起来更低更动人了，“这辆车昨天被警察追过，可能车牌和车型都被记下了，现在直接闯过去很容易被发现。”

车缓慢减速最终停下，他推开门下去了。

他有仔细思索过，如果没有时间限制，这个游戏的可玩性和自由度其实很高，几乎是把规则之内的所有自主选择权都给了主角，虽然易南没怎么玩过游戏，但他知道游戏不过是一堆“if和then”的代码组合。

玩家只能做出if后设定好的选择，是有限的。但现在他活在这个游戏世界中，他的每一次起心动念、行为举措都是if后的条件，是无限的，所以then之后的结果也是无限的。

这听起来就像是人生，无数种选择，无数种结果，最大的自由度。

易南抬头望向远方，长而直的道路不断延展，到尽头缩成一个灼人眼的亮点，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开车探索一下这个游戏世界的边界，但又右上角的倒计时却在不断跳动。

【19:46:56】

【19:46:55】

浑身的不适应性到达顶点，恰好身后传来两道车门被拉开的声响，他收敛好自己狂奔乱跳的心神，转过身。

剩下的小弟们也都戴好了面具，跟着易南下了车，一群人东看看西看看抱着枪一言不发的样子完美复现了昨天在花旗银行威胁人质的模样，只是团队氛围比那时更活泼一点。

尼克也摸出一个面具戴上了，他最后一个下车，手还扒了一下车门框，跳下来的姿态还挺光荣的，他那副面具是黑白的，在一头红发的掩映下，看起来也没那么冰冷，反而带上了几丝跳脱的气息。

“老大，你戴着面具，看起来更专业了。”有人吹捧说。

这种夸奖大可不必大可不必.......没有一个良好公民会希望别人说自己在犯罪领域十分专业，易南摸了摸后脑勺，指着道路上飞驰而过的几辆车，言简意赅：“从现在开始，我们要抢三辆车，分开潜入花旗银行附近，在车上的时候注意别把枪露出来，”

如果不是因为黄金被锁了，易南很愿意花钱去买车，但很可惜现在他别无选择。而且反正总归是要抢的，与其让别人抢，自己做幕后的刽子手，还不如自己来，对于这一点，易南想得很开。

他的枪别在腰间，自始至终都没有拿出来过，面具小弟离他最近，看自家老大经过自己走向马路，自顾自在原地环视了一圈，点头表示赞同：“刚好前面就是市区了，在这里抢也不会引起多大骚乱，还是老大想得周到。”

易南面无表情地停在马路正中央，想说我就随口叫停，你也能把这巧合说出花来，真是难为——“叮！”一道手机提示音。

他拿出手机，低头一看，不知道从那里蹦出来一条新消息：“人在哪？”

正好一辆汽车从道路的尽头拐了过来，易南心神一凝，也没管这句消息里高高在上的语气，想着怕不是尼克口中描述的那群犯罪家族的人，他摁下语音键，用前天晚上在网吧接待客人的语气来了一句：“忙着抢车，稍等。”

他的语气敷衍得恰到好处，历经一年的网吧传呼机历练，基本上能维持在一个既不耗费心力又不会让顾客觉得被怠慢的完美界限。

对面陷入了沉默。

而与此同时，一辆黑色小轿车也在易南面前缓缓停下，一个戴着墨镜穿着花衬衫的男人一边把头探出车窗，一边破口大骂：“你他妈不怕死啊，想讹诈是不是，老子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还不给老子滚——”

他的声音在看到易南那副惊悚画风的面具后戛然而止。

易南一点反应都没有，先是步伐平稳地走到了他车门旁边，而后又拽开了车门，伸手正了正自己的面具，他平淡地开口：“不好意思，抢车，下来吧。”

那男人先是被车外的风吹得一个哆嗦，又被他一番抢车宣言吓得呆愣在座椅上，随即是哐当一声，他猛然扭头，发现另一个吹着口哨的男人跳上了引擎盖，蹲下之后又把A/K枪管一下子怼到了挡风玻璃上，枪口正对着他！

易南竭尽全力保持镇定，生平第一次独立犯罪，他握着车门的小拇指都在神经质地颤抖，等到迟钝的神经终于反应过来，他开始汗流浃背——哎呀妈呀这个场面还别说真挺吓人的。

那车主的心理素质明显没他强大，跌坐在地之后，连滚带爬地要开始逃跑，却被易南转身叫住：“等一下。”

他僵直着回头，只看到这戴着烈焰红唇面具的男人遥遥地指了一下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大型黑色商务车：“那辆车给你，你先别开走，等会应该还有几个人。”

被抢车的男人惊魂未定，哑剧小弟迈着滑稽的步伐上前，把MP5玩具一样地抱在胸前：“我们老大怕你在荒郊野岭没有车被狼叼走了，这才大发慈悲送你辆车，还不赶快滚，傻愣着要等死吗？”

威胁很奏效，那倒霉蛋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