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胡缨那间宅子占地已经够广阔,花府的宅院,则更是大到离奇。
花家财力雄厚,在置办地产上自然不会手软,也就花满楼特立独行,偏偏爱独居在那小小的百花楼上,过他安静清淡的生活。
陆小凤心中腹诽:恐怕他爱住百花楼,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花府的房子面积太大,走起来太费劲,从卧室到花园,恐怕走折了腿,平日里出门转一转,恐怕还得带上行李盘缠,打马而去。
陆小凤惦记着好友,心急火燎赶路,好不容易赶到地方,却被泼了一瓢冷水。
“公子现在不在家中。”花平一见陆小凤,用不着问,已主动交代起花满楼的下落。
陆小凤皱眉道:“不在?怎会不在?”
花平赶紧道:“他说最近家里人来人往,太不清静,想住回百花楼去,昨晚便搬过去了。”
陆小凤有些意外,莫名有些生气:“他中了毒,随时可能毒发,你们还让他一个人住?”
花平看见陆小凤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道:“老爷有安排人过去,守在百花楼下的,要是有事,他们会及时汇报……”
陆小凤不想再听他说,转身便走。
这一夜,陆小凤似乎尽用来赶路了。
又一阵奔波,他赶到了百花楼。
如花平所说,百花楼下果然守着花府的家丁,他们中有人认得陆小凤,知道他是自家少爷的好友,自然不会拦他。
陆小凤直接跃上了百花楼。
楼上一片漆黑,借着楼外家丁们灯笼的光亮,陆小凤小心地避开花盆,绕过屏风,看见屋中立了一个半人高的浴桶,旁边还有一排装满了凉水的木桶,地上零零落落洒了一些水迹。
陆小凤绕开木桶,往里间花满楼的卧榻所在走去。
还未走近,他便闻到了一股异香。
不是那位白马夫人花房里的鲜花香气,这气味很难以形容,陆小凤倒是已经不陌生,他知道,这是用完君子恨残留的味道。
这味道就如同一道追魂符咒,萦绕不散。
陆小凤本来很头疼这气味,但今晚不知怎么,闻见这味道,竟然还有些诡异的亲切感。
不过,不知为什么,也许是陆小凤的错觉,他感觉这味道似乎比之前更浓了。
屋内一片黑暗,陆小凤估计花满楼已经睡下了。
本不该在夜深时打扰他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冒出想来看他一眼的想法。
陆小凤正在纠结,花满楼已先一步叫了他:“陆兄?是你吗?”
他已经醒了。
听见他的声音,陆小凤心头一暖,回应道:“是我。”
床榻那边传来悉索声响,接着一簇火光亮起,是花满楼点亮了火折子。
他是不需要照亮的,但手边还是常备着这些东西,就像此时此刻,从来都是为别人准备的。
花满楼举着火折子,脸庞笼罩在莹莹晃动的火光里,肤色被映照得发红。
他这么举了一会儿,见陆小凤没有动静,又叫了一声:“陆兄?”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拿过他手中的火折子,把屋中的灯台点亮。
花满楼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唉,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我今夜可是赶了不少的路……”陆小凤说到这里,想起方才空跑一趟花家的经历,有些赌气,“你为何要搬出来?家里有人照料,肯定比这里安全方便许多。”
花满楼挪了挪,半倚在床头:“你去我家中找过我?”
说起这个,陆小凤又有牢骚:“你应该同你家里人说一声,你们家的宅子修的过大了,很没有必要,也很不方便。你想想,你们平日里吃完早饭,想去花园里转一转消消食,等走到花园,发现早过了午饭的点,这不是很麻烦?”
花满楼听他夸大其词,嘴角动了动,似乎有些想笑:“所以你大半夜跑来扰我清梦,就是为了向我抱怨,我家宅子修的太大?”
“这只是一方面,主要还是想见你。”陆小凤跟他开了句玩笑,感觉放松不少。
他松懈下来,叹了口气:“跑了半天,一身是汗。”
他说着,想起了屏风那边的浴桶,直接脱了外衫丢在椅子上,接着伸手解起了腰带。
花满楼耳力何等敏锐,自然听见他在做什么,立刻道:“你脱衣服做什么?”
陆小凤坦然道:“我看这里还有几桶清水,想洗个澡再上床睡觉,免得弄脏了你的床。”
花满楼听了,竟然有些慌,跟着流露出纠结犹豫的神色:“你——要在我这里过夜?”
陆小凤捕捉到他言语脸色中的抗拒,停下了动作,有些委屈道:“夜很深了,我又累又困,花兄难不成忍心又让我出去赶路?”
“不,只是……”花满楼欲言又止。
他的样子确实是在纠结,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陆小凤感到奇怪,他们之间关系亲厚,在一起住上一晚,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现在怎么难以接受似的?
思及此处,他忽然发现,从他进来,花满楼始终半靠在床榻上,并未起身。
花满楼是个彬彬有礼的斯文人,有人来访时,他肯定要起身下地相迎,衣衫不整地窝在床上和人说话,他认为不成体统,哪怕他和来访者是很熟悉的朋友。
陆小凤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
他想到什么,忽然紧张起来:“是不是你身上的毒……”
花满楼偏了偏,把表情藏在阴影里:“没有,我现在还好……一切如常。”
花满楼不是个擅长撒谎的人,通常情况下,他也不会选择撒谎。
但刚才这一句,他分明说了谎话。
“你究竟怎么了?”陆小凤嘴里问着,人已经走过去,坐在了花满楼的床沿上。
花满楼很反常,陆小凤心中担忧,直接伸手去探对方的额头。
手指才碰到一点皮肤,还没摸出温度来,花满楼已猛地一偏,将他的手让开。
“你……”陆小凤一愣。
如此近的距离下,陆小凤这才将他此刻的模样看清。
花满楼颧骨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急促,像是发烧高热一般,双眼倒映着一点闪闪烁烁的灯火,神色迷离。
“到底怎么回事?”
花满楼沉默半晌,才道:“是那香,或者是蛊,总之,是那东西造成的。”
陆小凤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似乎明白了什么:“那毒难不成还有催——”
花满楼阻止陆小凤把话说出来,打断道:“你该明白,听君子恨这名字,就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花满楼淡淡地笑一下,努力维持着风度:“多谢陆兄深夜还想着来看我,只不过,很抱歉我不能让你留宿,我实在不想这副样子面对别人。”
陆小凤尴尬地僵在那里,半晌无言。
面对这种情况,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能想象花满楼此刻的难受,但实在不知该怎样帮他。
“所以,你执意要出来自己住,也是这个原因?”
“这的确是缘由之一。”
陆小凤想起了外面浴桶:“所以那些水桶……你就一直用凉水来缓解?”
花满楼缓缓地点头:“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陆小凤叹了口气:“这几天一直都这样?”
花满楼摇头:“白日里还好,但到了夜里,情况便分外严重。”
他气息很乱,看得出明明很热,但仍然将被子掩得死死的,不想将狼狈暴露于人。
陆小凤犹豫一阵,还是提出了那个可耻的建议:“你没想过去找女人?需要我帮你寻一……”
说到一半,他又停了下来。
找个女人来缓和情.欲的折磨,任何一个男人都会考虑这样做,这没什么好说的,但一想到要让花满楼做这样的事,他就觉得违和极了。
花满楼没说什么,只是摇头,沉默一阵,他动了动手臂,从枕头下摸出一封信来,递给陆小凤。
陆小凤疑惑地接过信,走到油灯下,将信展开读了,读完后,他的眉头已皱成死疙瘩。
这封信竟然是竹阿姐写的。
她用了很重的墨,墨迹将纸张洇得凹凸不平,显然是特意写给花满楼“看”的。
读完信的内容,陆小凤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她果然在骗我!”陆小凤恨恨道。
按照这封信中所写,那颗名为君子恨的香丸中,包裹着一只蛊虫,这蛊虫的功用叫人难以启齿,用竹阿姐信里的话来说,它能让最端庄的处女、最端方的君子仪态尽失,沉沦于皮肉之欲。要命的是,与中了这蛊的人行那事之前,两人还需得同时饮下相思露,从一而终,否则可能会因蛊毒反噬而死。
“……不可强行封住筋脉,若强自忍耐,最多一个月,便会筋脉受损而死。花公子一表人才,找一个愿意与你分担一生的人,想必并非难事。你若实在不想用这个法子,还有另一条路可走,那便是找到传说中的西域化蛊丹,将体内的蛊虫杀死。只可惜化蛊丹仅是传言,无人知晓其究竟在何处,你的时间并不多,我本不该与你说这些,但我看花公子有缘,便将我所知尽数告知与你,愿好。”竹阿姐在信中写道。
花满楼叹息道:“她也不算骗你,只是省去了一些细节,而且,西域化蛊丹实在太虚无缥缈,她没有与你提及罢了。”
陆小凤捏着信纸:“这封信是何时送来的?你可有将化蛊丹的事告诉你家中人?”
花满楼摇头:“信是放在百花楼的,我昨日搬回来才发现,不知她是何时来留信的,这件事我还没有告诉任何人,也没有打算要说。”
他抬起脸来,认真道:“为了救我,我父亲和兄长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若是知道有某样解药可以解我的蛊毒,父亲肯定会拼尽一切让人去寻,悬赏之下,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奔波争抢,我不想让家人再为我多费心神,也不想因为这件事,再造成什么风波。”
陆小凤默默看着他,看了许久才道:“你总是为别人考虑得多,为自己考虑得少,但你知不知道,没有你这件事,人们一样会为了别的事去争抢欺骗,大打出手?世人就是这样的。”
花满楼眉头微蹙,汗水打湿了他的鬓角,让他看上去凌乱憔悴,但他不能视物的双眼还是那样纯洁澄澈,仿佛能照见人的内心。
他听完陆小凤的话,思索了一会儿,道:“既然这种事已经很多,那便不要再加上我这一件了。”
陆小凤忍不住笑了。
他笑着摇了摇头,但是没有说什么。
花满楼听见他笑,有些疑惑地转了转脸:“陆兄?”
陆小凤站起身来:“花满楼啊花满楼,你不知道,有些人争争抢抢是为钱,有些人为名,但还有一些人呢,是因为自己愿意。你不希望有人为了你的事,出于利益去大动干戈,但总防不住有些人什么都不为,就为了你好,而去做这些事。”
花满楼听了这番话,正思索他的意思,便听见陆小凤站起身来。
陆小凤起身走过去,把刚刚脱下来的外衣又穿上了。
花满楼叫他:“你要走了?”
陆小凤道:“是,我想起今晚碰见一家摆席的,主人家留我吃饭,都要上菜了,我急着来见你,没有吃上,现在想想,还是有点不甘心。”
花满楼一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起吃席的事情。
陆小凤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似真就要这样走了。
花满楼仍在不明所以,陆小凤走了几步,停住脚步,又转回来,回到床边,弯下腰,抓住花满楼放在被子上的手,低声道:“不要再用凉水,就算不能找别人,也可以自己试着疏解,你明白怎么做吗?就是……”
陆小凤的手心很烫,竟好似比花满楼被毒火灼烧折磨的手指更烫。
花满楼面上一热,立刻将手抽了回去:“我当然知道,你不用说。”
陆小凤点点头,又问:“那相思露你可还好生收着?”
花满楼点头。
陆小凤这下没什么要问的了,想了想,只道:“那就好,若真找到合适的人,还要用上那东西。”
花满楼沉默片刻:“……恐怕不那么容易找到。”
陆小凤没有接话,默默看了花满楼一阵,转身离开了。
陆小凤就这样走了。
花满楼本来想再问问他,毕竟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