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在午夜的路上飞行,变换的路灯让车里的光影倏忽闪烁。夏茵像一只落水的猫,裹着陆昊的外套,安静地缩在副驾座上。
陆昊笑看她一眼:“这个样子,就别回学校了,先去我那儿吧。”
他的言语温和,貌似随意。夏茵听了,顺从地说“好。”
她的那一张脸,掩在黑色外衣的立领里,正冰雪般洁白。对面的车一驶而过,强光流转,照见她唇边尚存的清浅应诺时的涡影。
陆昊的话里意味深浓:“真敢说好,不怕才出了狼窝,又入了虎穴?”
夏茵没说话。略带寒凉的夜风,穿窗横扫过来,吹乱她的头发。
陆昊侧首看她:“真不怕我?嗯?”
夏茵低着头并不看他,语声却笃信低柔:“小混混胡作非为的事,陆先生不会的。”
陆昊失笑。是,小混混们见财起意,胡作非为,他陆昊名流公子社会精英,自然是不能做那等下作事的。便是真有了几分衣冠禽兽的心,被她这么一说,他这个救命恩人,还怎么好意思撕破脸皮欺负人家小姑娘?
陆昊打量着身侧的女孩子,苍白的容颜,淡淡的眉眼,在暗夜里如同一朵惨然失色的睡莲。经过今晚这样一场凶险,车上的男友又极其陌生,他就不信她不提心吊胆。身心已然憔悴疲惫,应答的言语尚能云淡风轻,还是她已然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无惧自己会对她实施禽兽恶行?
陆昊暗笑。顺路买了瓶云南白药喷剂,回到住处的时候已是午夜,进屋一开灯,房间瞬时被华美点亮。
偌大的客厅,大块黑白水墨般的背景墙上,一枝淡青的花样造型怒而直冲霄顶之上,以一种极其洗练而冷硬的线条荡染开,如马蹄莲。
天花板上明亮的灯光盛放在花蕊之间,极其饱满大气,令人惊艳。
陆昊房子的装修很是简洁冷硬,色彩严谨单调,可就是客厅这神来一笔,让整套房间于沉着内敛中,顿时肆烈张扬起来。
陆昊笑着道:“这灯好看吧,来的人都一惊一乍的,你还算是特别淡定的。你看,开成小灯,更漂亮。”
强光熄灭。天花板的主灯光晕昏黄,如花苞半睡,背景墙上零星闪烁的小彩灯,细亮如星,那效果便好像男人衣袍半敛,冷硬慵懒。
夏茵仰面观赏。陆昊“啪”地又换成大灯,弯腰换上拖鞋,扯开领带径直往沙发上走去,一边道:“你换了鞋洗个澡,睡这边客卧,我先看几个文件,得修改了连夜发出去。”
话说着,陆昊已然坐进沙发里,打开一旁的笔记本,在电脑的开机音乐中,他抬头对夏茵道:“浴室你会用吧,不想泡的话,淋浴往右边打出热水。”
夏茵应了一声,往下摘包,脱外衣。陆昊一边埋头在笔记本上敲打,一边说道:“干净的毛巾和牙具在洗手池旁最后一个抽屉里,吹风机在第一个抽屉里,浴巾和睡衣在浴池旁的壁柜里,睡衣,只有男款的。”
夏茵点了点头,几乎是逃进了浴室。直到温热的水淋到身上,她才渐渐地让自己沉静下来,那个沙发里居家工作的男人是不是谦谦君子社会名流不重要,重要的是,不会比在君临里面更糟吧。
夏茵从浴室出来的时候,陆昊停下手里的工作,言笑着道:“洗完了?过来坐。”
夏茵在他身边坐得规规矩矩,陆昊伸手拿过云南白药,说道:“来,用这个敷敷脸,不然那印子好几天也消不干净。”
他倾身,一手微微护住她的眼睛,一手按下压阀,清凉的喷剂便落在夏茵挨打的脸上。
陆昊用棉球蘸着药水一点点轻轻地揉动,有一点刺痛,夏茵下意识往后躲,陆昊停住手轻声道:“别动。”
那个男人颇具细心,一边擦药一边柔声解释:“你别怕疼,揉匀了才好得快。”
于是夏茵温顺地任凭他。陆昊擦好药,把棉球扔进手边的垃圾桶,看见她的眼睛湿润润清亮亮的,笑言道:“怎么了,都疼哭啦?”
“没有。”
陆昊看出她的拘谨,决定到此为止,说道:“今天受了场惊吓,也累坏了,去房间好好休息吧,不用早起,明天周末,我也睡到自然醒。”
夏茵听话地起身,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陆先生晚安。”
她转身就走,陆昊倒有些愣神。直到夏茵走了几步停下来,侧身转头很是认真地说。
“今天,谢谢您。”
陆昊捏住眉头内心失笑。这丫头到底是吓着有些错乱了,道谢鞠躬是应该的,说个晚安,真的不用鞠那么深的躬。
床很干净,夏茵窝在被子里,侧畔是枕席间洗洁剂松香的味道。
她莫明有点失落,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被那帮混混抢走了,她忘了要,陆昊也没提手机的事。
夏茵不安地闭上眼。外面传来陆昊关机的声音,进浴室的声音,吹头发的声音,然后关门就寝的声音。
在路上、进门之前、洗澡后、甚至在陆昊洗澡的水声里,她都在想他会不会索要她,直到陆昊卧室磕门的声音响起,夏茵才知道,是她自己想多了。
也是,她已然是他的笼中物,他不必急于一时,完全可以缓缓地施展,慢慢地品味。
夏茵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
整个房间灰蒙蒙的。
夏茵仔细听着外面的声息,没有车声,没有人声,甚至也没有风声,仿佛整个世界都还都陷在无知无觉的沉沉睡梦之中。
她轻轻起身,轻轻打开窗帘,看见楼下静静的花园里,有一棵特别高大秀美的槐树沐浴着淡淡的晨曦。
夏茵钻回床上等了半个小时,然后她蹑手蹑脚地用卫生间,蹑手蹑脚地洗漱,蹑手蹑脚地去客厅沙发上枯坐。
七点半。她试探着、轻轻地推开厨房的门。
找到锅,大米,开火熬上粥。夏茵打开冰箱试图找到一点就粥的东西,可冰箱里除了几瓶饮料空空如也,最后是在橱柜里找到一点黑木耳,夏茵给泡发了,准备焯水做凉菜。
八点二十。黑色的凉拌木耳,白色的粥在餐桌上冒着热气。
九点。粥已温凉,陆昊的房门紧闭没有任何动静。
夏茵于是就着温凉的粥用了早餐,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目光百无聊赖地在客厅里逡巡,最后落在阳台茶桌旁的几排小书架上。
陆昊醒来时也是一片寂静。
他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十点二十六分。
然后他想起了那个女孩子。这个点,她应该已经醒来,陆昊突然想知道,他打开自己的房门,那姑娘是什么样的状态面对他。
年纪小,正正经经的女孩子,在上学,说实话陆昊没有任何面对的经验。
所以陆昊打开门,下意识地看向了客房。
房门紧闭。
绝对的、仿若没有任何外人存在痕迹的安静让陆昊的心有一点紧,这个点,还在睡不正常,不睡这么安静也不正常啊!
他快走几步准备去敲门,途经客厅时无意的一瞟让他陡然顿住脚。
上午明媚的阳光打在她后背的长发上,她光着脚,正用一种盘腿打坐的姿态,捧着一本书在茶椅上看得入迷。
整个侧面的线条被勾勒成了光边,背光的面容几乎有些幽暗,但却让人觉得这个女孩子整个人都沁着光,那柔和安静的样子像极了一丛郁郁葱葱的植物,旁逸斜出地抽出细长的花枝,凌空含苞,枝叶青嫩。
心莫明就安了,还莫明温柔地动了两下。夏茵读书的样子,就像一个认识很久、多年离散的故人,突然间长大又出现在身边,莫明勾动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美好记忆。
昨日初逢,心就被这丫头莫明撞了一下。陆昊懒得理会自己,抄着兜就走了过去。
夏茵听见脚步放下书站起来,陆昊已金刀立马地在她对面坐下,瞟了眼书的封面,是他那本《人类简史》。
他对慌乱起身的夏茵道:“坐啊!”
夏茵并没有坐,只是道:“那个,陆先生,我起来无事,看见这里有书,就看了。什么文件都没动。”
陆昊拿出手机打开:“早就醒了,饿了吧。”
“我,我在厨房煮了粥,拌了点木耳,您一直没起,我……”
陆昊准备点餐的手停下,朝厨房看了看,笑了。
夏茵有些窘:“没经过您允许,我……对不起。”
陆昊整个人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吐了口气,说:“我没有洁癖,家里没什么东西是动不得的,不用说对不起。”
夏茵“哦”了声,陆昊示意她坐下,问道:“等到我几点?”
“九点。”
陆昊侧过头,眼神细细地从她的面颊上游走观察:“肿是消了,还是有点红印子。一会儿再上点药,看看今天能不能消了。”
夏茵抚上脸颊,陆昊问她:“还疼吗?”
“不了。”
看她摇头,陆昊便舒展了长腿,划开手机道:“没赶上吃你的早餐,中午我来请,喜欢吃什么?”
陆昊洗漱完回到茶桌的时候,端来两杯热咖啡,一杯给夏茵,一杯放自己那边,坐下便端起呷了一口。
夏茵用手指虚扶着杯把手没有喝,陆昊便笑她:“一朝被蛇咬,饮料不敢喝了?”
昨天在君临,她就是在等同学时喝了几口石榴汁,才着了道的。
“没。”夏茵说着,双手把咖啡捧了起来。陆昊伸手将白底暗纹的纱帘拉上,顿时微光闪烁,光影柔和。
陆昊背后的阳台角落,复古雕花的金属吊架上,一大丛茂美的金心吊兰正小瀑布一样四散泼洒下来。陆昊倾身时手肘不小心碰动枝叶,绿波翻动如有风吹过。
他举杯轻轻啜饮,见夏茵捧着咖啡并不喝,问道:“不喜欢咖啡?喜欢喝什么,茶?果汁?”
夏茵捧着杯摇了摇头,无端有些拘谨慌乱:“咖啡可以的。”说完似乎为了印证自己没有说谎,低头浅浅地喝了一口。
陆昊失笑。这时门铃响了。
陆昊起身接了外卖,提了餐盒去厨房把饭菜装碗碟。夏茵去帮忙,一样样往餐桌上摆。陆昊道:“端客厅阳台上去,就着阳光吃饭多好。”
他要了四菜一汤,菜式精美,用料考究,但菜量很小。小炒肉,炖笋尖,野山菌,荷塘藕,莼菜汤,就着米饭,两个人吃完,所剩无几。
陆昊将杯底的咖啡饮尽,往椅子上一靠:“我叫菜,你收拾。”
夏茵从善如流,动手摞碗筷杯盏。陆昊把纱帘拉开一个大缝,享受正午明媚的日光浴。
待夏茵洗好手从厨房出来,陆昊已歪靠在了沙发上,扬着下巴示意她坐过去。
半屋阳光,陆昊带着几分随意和慵懒,对她道:“听说有个男孩子正在追你追的紧,叫林以墨是吧,若跟了我,你真能放得下吗?”
林以墨!夏茵被陆昊的话弄得又惊又懵,那幅受惊诧异的样子成功取悦了陆昊,他忍不住便笑了。
林以墨是她传说中的男朋友,方大小姐喜欢林以墨,而林以墨喜欢她,正因为此,她才惹下了昨夜那场无妄之灾。
陆昊朝她挑了挑眉,语声温和,耐心含笑一点点地出声引诱:“真想好了?跟着我可是不能嫁给我的,倒是林以墨,书香门第,前途无量的男朋友,追你那么紧,便舍得?”
夏茵垂下眼帘,掩住自己内心的几番起落,轻声说:“陆先生,跟着林以墨,也是不能嫁给他的。”
这倒弄得陆昊一愣神。夏茵抬头与陆昊的目光轻轻对视,问道:“您说,我若是被那群人录了像,林以墨还会追我、娶我吗?”
陆昊默然。夏茵道:“所以他追我又怎么样,我若因他受了侮辱,他还不是会嫌弃吗?”
不知何故,陆昊的心开始微微的晃动。这女人说出的话看似情薄,却是非常狠准。以他的阅历,他自是知道她说得一点没错,可面前的女孩子貌似还小,最多就是二十岁,不应该这般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地道破世情真相才是。
明明是一个这般明媚温存,透彻玲珑不可凑泊的青春色相,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与心境,才能让一个女孩子在本该为情迷乱的年纪,对待爱情宛如一个看尽端倪、割开血管解剖人体的冷静法医?还是她根本就真的不爱林以墨——照片中那个高大、帅气、气质卓越的大三男生,连眼高于顶的方大小姐都为他一见钟情不择手段,这个从县城小镇考进艺术院校的女孩被那样的学长追求,真的能不窃喜、不心动、不爱慕?
夏茵敏锐地察觉到陆昊骤然沉默、不动声色间的凌厉与疏离。她略显不安地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