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启云看也不看那人,抱着孩子说道:“随便,反正我要走了。”
那人却又问他:“孩子生着病呢,才吃完就走又要冒风,病该加重了。”
龙启云一想也对,转身又坐下道谢:“兄台说的是,那我等等再走。”
坐下后才看清,跟他说话那人约摸二十多岁年纪,生得丰神俊朗,尤其一双眼睛十分好看,圆圆的,亮亮的,让人一见就收不回目光,忍不住想多瞧几遍,就是脸色差了些,苍白里泛着黄,眼下更是横卧两蚕青黑,像是几天几夜没睡好。直直盯着人看太过无礼,龙启云一转念间只能低下头去,假装无事发生。
那人却又跟他搭话:“孩子病着,不抓几服药吗?”
原是该开药的,可他上次的药钱还欠着,这次又半夜叫醒老大夫给张长东问诊施针,人家没问他要诊金已是天大的面子,药却是无论如何不肯赊给他了,龙启云摇摇头:“家里还有一些,上次剩下的。”
“怕是早就不起作用了,还是开些新的好,”那人似乎一早就察觉出龙启云的窘迫,拿出一袋钱递给他:“孩子看病要紧。”
龙启云实在没什么骨气,而且还是在孩子生病的关头,他愣怔片刻后,毫不推辞地接过那袋钱打开一看,惊得呼吸一滞。他真是从小到大都没见过那么多钱,除了四五个整锭的银子,还有两个金元宝。
他紧紧攥着那袋银子,抬起头看着这位好心人,激动地声音都变了调:“我叫龙启云,这是我儿子张长东,恩公怎么称呼。”
那人笑了笑:“什么恩公不恩公的,我叫张絮,只是可怜孩子而已,倒也没安其他好心,你不必谢我,快去抓药吧。”
龙启云略一点头,跑回药堂还清欠下的银子,又买了足量的药,回到饭铺时那人还在,正慢条斯理地吃一碗阳春面。他也不绕弯子,又坐回张絮面前,问道:“剩下的钱我不还你了,我是真的需要钱,但我也不能白拿你的银子,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开口吩咐,只要不丢命,我这条命还得留着养孩子,还不能伤害到我儿子,其他多难的事我都给你办了。”
张絮道:“确实有一件,你眼下就能办到。”
龙启云高兴道:“你快说。”
张絮道:“带着你儿子走吧,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龙启云一愣,继而说道:“那怎么行呢,我得了你的恩惠,怎么都是要报答的,不如我先跟着张兄,等你想起来的时候就跟我说。”
张絮以为他就是说说,并未当真,笑了笑不置可否,只顾低头吃那碗阳春面,吃完抹嘴就走,谁知道这父子俩竟真的跟上了他。去大街上闲逛跟着,去酒铺子打酒跟着,去湖上泛舟跟着,去青楼……龙启云抱着孩子在外边等,孩子太小不懂事,哪里能进这些烟花之地。
连青楼里有正义感的姑娘都看不过去了,跟张絮说:“老娘我被卖到楼里这么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啊,像公子这般没良心的还是第一个,这生意我不做了,你还是走吧。”
张絮莫名其妙:“我怎么没良心了,你出来做生意还挑客人吗?我又不是不给你钱。”
姑娘道:“你在这里喝花酒睡姑娘,你家男人抱着孩子在外面等你回家,是个男人也办不出这种事来。”
张絮愣怔半晌才问道:“我也不是他男人啊……而且……他的孩子跟我有什么关系?”
姑娘道:“哼,别以为我没看见,那相公可是跟你一起来的啊,你还不承认,果然男人的嘴就是硬。”
这下子再也没有喝花酒的兴致了,张絮走出青楼时,看见那父子俩在青楼廊下玩石子等他,忽然怒意上涌,气冲冲走到龙启云面前问:“你一路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
龙启云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眨眨眼睛:“我只想报恩。”
张絮道:“你离我远点儿就是报恩了。”
龙启云指指身边的儿子:“可是我还要教孩子呢,知恩不报,日后还怎么给我儿子做榜样?”
张长东也跟着眨眨眼睛:“爹,这是我娘吗?”
张絮怒道:“谁是你娘,老子是男的。”
张长东道:“啊,原来男人也可以当娘啊。”
张絮不想再跟这两人纠缠,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可身后脚步声不断,一大一小又跟了上来。
也罢,让他们跟好了,反正日子也没剩多久,时间一到想跟都跟不成了。张絮掐指计算,他的死期就在这两天,当然要抓紧时间吃喝玩乐,干脆全当看不见那父子俩,该吃吃该玩玩儿,买到好吃的东西还会让人给那父子俩送上一份,倒也不是为了龙启云,主要是心疼孩子。如此游荡几天,终于在有一天傍晚,痛痛快快喝过一壶酒后,把壶一扔,一口血呕出来,晕倒在地。
二皇子控制暗卫有两种方式,一为家眷,二是毒药。家眷自不用提,暗卫都吃过特制毒药,每月如不定时服下解药,经脉便会在几天之内迅速枯死,力竭而亡,是以他从不担心暗卫背叛,反正所有暗卫自己和一家老小的命都在他手中握着,自然只能乖乖听他的话。
张絮没有家人,能让他留在二皇子手下的唯一原因就是活命,可是现在,他不想活了。
小时候爹娘死于天灾,他跟随一群流民四处逃难,不知不觉身边人越来越少,到了冀州时听说朝廷征兵,为了混口饭吃就去报上名字,谁知兵没有当成,倒是被带进二皇子府中,训练后成了一名暗卫。混口饭吃罢了,干什么不是干呢,当兵也是杀人,当暗卫也是杀人,差别不大,而且不但能吃饱饭,二皇子还给钱呢。毕竟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二皇子给的报酬颇为丰厚,只可惜有命赚未必有命花,进了暗卫组织才短短两年时间,身边兄弟换了足足一半。
张絮靠着幸运和命硬,熬资历熬成了暗卫首领,本想一辈子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哪一日出任务死了拉倒,可就在五年前放走张家那个孩子后,张絮却再也回不到以前的日子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留下那两个活口,这不是一个合格暗卫该做的事,可是看着那少年为保护张家遗孤连命都不要,刀却怎么都捅不下去。
第一次拿起刀时,他也是这么大,十四五岁的年纪上第一次杀人,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主子想杀人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下人遵命就是,没什么好问的,刀子捅进去,鲜血涌出来,杀得多了,生命也变得越来越轻,不过是一张名单,一个数字。他从第一次杀完人后颤抖不止,到后来愈发熟练,就连三岁小儿也能面不改色送其上路,作为暗卫,张絮无疑最为出色。
可那少年跟他曾经一般大的年纪,拿起剑来豁出命去,只为保护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张絮后来的五年里时常做梦,梦见那个怀抱婴儿等死的少年,梦见他利刃加身一步不退,梦见他在风雪里,轻声哄一个嚎哭不止的孩子。他发现自己渐渐不对劲了,他再也杀不了女人和孩子,每每遇见都会手抖不止,由此许多次任务差点儿失败,首领之位很快被人代替,二皇子不再器重他,他在暗卫组织中慢慢成了边缘人。
暗卫折损是很大的,就像当初想杀那个孩子时,追出去五人,活下来只他一个,这都是常有的事,张絮一个无人在意的小暗卫,就算哪日回不去了也只会被当做死亡处理,主子还能省下一笔抚恤,反正他没有家人。
二皇子不怕他们跑,毒药一天不解,总归是活不成的。
张絮打定主意,说不回去就不回去了,拿到任务名单后看都不看就随手一撕,算算又快到每个月领取解药的日子,便高高兴兴开始等死。
也许是临死前上天给他个赎罪的机会,张絮走在街头游荡时,远远看见了龙启云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垂头丧气往饭铺走。
他不认识张长东,但一眼认出了龙启云,这个人他做梦梦到过五年,那张脸他到死都忘不掉。如今不能称之为少年了,当爹的人怎么说也该是个男人,既然如此,他怀里应该就是当年那个婴儿,算算时间正合适。
张絮脑子里一片空白,甚至都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待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追进饭铺里,将身上所有钱都掏给了龙启云。他当暗卫多年,家底颇丰,若非时间不允许,真想把所有积蓄都兑成银子送给这两人,可来不及了,他已没有几天好活。好在看这两人的生活清苦,只要不出大事,那袋银子足够龙启云把孩子养大。
如此,心愿已了,张絮觉得今生没有比这一次做的事更痛快了,更加坦然迎接死亡。
可谁能想到龙启云竟这般烦人,张絮被他跟着的几天里时常会想,要不是为了孩子,真想把送出去的银子要回来。
他吐血晕厥时只觉痛快,只道终于解脱了,可怎么也不会想到,不但没死成,竟还被龙启云给救了回来,睁眼时躺在陌生的屋子里,听见身边有个很轻的脚步声走来走去,小猫一样。
张絮浑身疼得厉害,经脉像是被火炙过,一动就要碎成一片一片的,胸口烦恶难忍,稍稍一动便觉得不对,嗓子一痒猛烈咳嗽起来。
立刻有人哒哒哒跑过来,一个孩子趴在床沿,软嫩的嗓音问他:“娘亲,你醒了吗,你喝水吗,你喝药吗,娘亲,你找爹爹吗,娘亲……”
张絮一听,咳得更厉害了,差点儿一口气没倒换上来,再一次厥过去,张长东爬上床给他拍打后背,只是手小力气也有限,起不了什么作用。张絮拼了命的深呼吸几口,稳着气息说道:“别叫我娘,我不是你娘。”
张长东道:“可是娘亲姓张啊。”
张絮道:“姓张怎么了,这天下只有你能姓张,别人姓不得吗?”
张长东道:“爹爹说了,长东跟娘亲姓张,你不就是我娘亲吗?”
张絮道:“世上姓张的人多了,每个都是你娘吗?”
张长东道:“可那些姓张的人不给我钱治病啊,只有你给了,你还说不是我娘亲?只有娘亲和爹爹才会担心我生病。”
张絮气道:“那让你爹把钱还我。”
龙启云正一步迈进来,听到这话立刻答道:“还钱是不可能还钱的,你不要提这种无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