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山道路崎岖难行，树林茂密杂草丛生不说，一些地方根本无处下脚，但张长东走起来全然不在话下，只要他能看到的地方就是路，哪怕山壁陡峭如墙，甚至全无一分坡度，张长东也可借助山石缝隙直上直下，背上还负着司如意也如身无长物。许多次他跃到高处，司如意侧头朝下一望，只见山石树木都在脚下十数丈远，地底怪石嶙峋，峥嵘攒空，看得他头晕目眩，只能收回目光朝上看去，却见头顶仍望不到巅峰。
他看得手脚发凉，只能紧紧抱住张长东，生怕他一时不察把自己甩下去，落入乱石林摔成一滩肉泥。
张长东察觉到司如意愈抱愈紧的四肢，心里欢喜，嘴上还不忘安慰：“你不用害怕，我整天在山里跑，早就习惯了，只要你抱紧些，摔不到你的。”
司如意趴在他肩头按下怦怦乱跳的心脏，说道：“你轻功不错。”
张长东道：“这算什么，我爹娘功夫才好呢，我连他们的皮毛都比不上。”
司如意道：“练功在哪儿都可以，你为何一定要进山。”
“一两句说不清，”张长东道：“等到了你就知道啦。”
攀过几段峭壁，终于到了一处开阔之地，木石生得少了些，看上去还有山路痕迹，司如意松口气，说道：“我可以自己走一段。”
张长东道：“我背得动。”
司如意道：“我不是怕你累，是我累。若是后面没有山壁，我都自己走。”
“好吧好吧，”张长东只得蹲下，放司如意下来，叮嘱道：“你若走累了可不要忍着啊，尽管跟我说。”
司如意点点头，由张长东搀扶向前走去，没过多久便听见轰隆声响，似有瀑布在前，果然转过一道弯就见一匹素练挂于山顶，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鼓若山腾，浚波颓迭，势若奔马。
张长东兴奋道：“到了，我就是在这瀑布里练剑的。”
司如意看那瀑布奔腾咆哮的声势，落地的一瞬间如骑兵冲锋，山呼海啸，水声杂沓，力逾千钧，多少明白一些张长东在此练剑的用意，倘若他真是从小就在这瀑布下练剑，那积年日久，磨砺出的力量自非常人可比，怪不得背着他上下来回这么久，呼吸还能分毫不乱，同瀑布比起来，他实在算不了什么。司如意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借瀑布的力道来磨炼体力？”
张长东道：“对啊，我从小就是这么练剑的，先是站在流速湍急的河里扎马步，等到能在齐胸深的水里任意行走来去时，就可以开始挥剑了。现如今站在河里与平地无异，就要站在瀑布下练了。”
司如意道：“你就不怕被水冲走？”
张长东笑道：“小时候都有爹娘陪着，一见我站不稳就能来救我，现在就算爹娘不陪着也没关系，你放心，区区瀑布算不了什么，我都习惯了。”
他说着指了指瀑布落下地点上游不远处：“我就是在那里发现你的，那天我练剑累了，就去水底潜了一会儿，看到水里有血迹冲过来，越来越多，我顺着血迹找上去，就看你躺在岸边，还以为你死了呢。”
司如意听他说完，便沿着他所指方向一路往上游走去，好在岸边乱石虽多，路却平坦，并无起伏，走起来不费力。张长东跟在他身后，问他：“你要去哪儿啊，那边没有路的。”
“没什么，随便走走，”司如意道：“想看看我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行不过几里，司如意终于走到他掉下悬崖的地方，由此推测出他是如何晕在岸边，让张长东捡到的。眼前两道山壁夹岸崇深，倾崖返捍，状若石门。山壁高过百丈却不光滑，其上不仅时不时有突出的山石半空临危，若坠复倚，更生着一丛一堆藤蔓怪树，远远一望倒如两面墨绿屏风，排闼而来。
山下流水潺潺，声若金石，水流交冲，素气云浮，人还未走近便觉露雾沾衣，愧崇悸魄。
司如意看了一会儿，明白自己当日坠落悬崖，之所以能活下来，除了张长东对他救治及时，还因为那些藤蔓和树石救了他性命，若中途没有这些东西减缓他下堕趋势，只怕即便摔进水里也是粉身碎骨，哪有可能留一口气等待张长东来救？
还是命大。
张长东倒也并不迟钝，一见司如意停下便看出端的，说道：“啊，我明白了，所以你是从那上面掉下来落进水里，又被水流冲到岸边的？怪不得我那天给你检查伤势，看你身上除了背后一刀之外，其他地方还被划得鲜血淋漓，就是在山壁上蹭的对不对？那些杂草乱树救了你的命，但也把你伤得不轻。”
“差不多就是这个经过，”司如意点点头，“你真聪明。”
他实则不必看也能猜到大致过程，一定要让张长东带他来，只是想知道能否原路返回，此刻看一眼已然确认，这里出不去。别说有伤在身，体力不济，就算毫发无损，如此既高且陡的峭壁他也攀不上去。但他办不到，别人也许可以，是以又问张长东：“你能爬到顶上去吗？”
张长东道：“我为何要爬，想上去可以出谷绕路啊，用爬的多危险。”
司如意道：“如果一定要爬呢？”
“好吧，”张长东往前走了几步，盯着崖顶伸手比划一下：“我自己可以一试，但背着你的话，只能是咱们俩一起摔死。”
跟他想的差不多，张长东虽说轻功了得，但毕竟年纪尚小，火候不够，没有如此深厚内力支撑百丈之外的垂直上下。司如意点点头，说道：“那就不爬了，我们回去。”
怎知今日天公不作美，午间出门时便觉闷热，上山又走了两个多时辰，眼下天色不早，一抬头更是乌云四合，低沉沉压下，没走几步便已下起雨来。初时还小，只一盏茶的功夫渐转细密，眼看着两人外层衣衫早被打湿。
张长东无奈，只好拉起司如意，说道：“不走了，先去避避雨，待雨停了再下山。”
若只有他自己当然雨大雨小都无所谓，最多不过是冒雨下山，回去洗个热腾腾的澡就可以，反正百丈瀑布都要每天淋上几个时辰，几个雨点子落在身上无异于挠痒痒。可司如意不行，他身上有伤，好转不易，可不能再让雨淋湿，否则只怕更要恶化下去。
他从小在山里跑到大，对这后山熟悉地就像自己家，没走几步已寻到一个山洞钻了进去。山洞前有古树遮风挡雨，内里开阔干燥，倒也舒服。司如意四处打量几眼，见里面竟有床榻桌几，米面清水，锅碗瓢盆等基本生活用具，显是有人常来居住。
司如意诧异问道：“这里是……”
张长东道：“我有时候练剑练得入迷，天色太晚就不走了，这是我爹娘给我收拾的。今日若是雨一直不停，我们就在这里住上一宿倒也便宜。”
这也算是个办法，总比淋一路雨要好得多，司如意正想支使张长东给他打扫一下，就见张长东已然拿起块布把床榻和桌子等处都擦干净，这才来扶司如意：“坐吧。”
司如意见他眼力甚好，又勤快麻利，满意道：“多谢。”
“嗨，跟我还客气什么，”张长东扶他坐下：“你快把衣服脱了。”
司如意一凛：“啊？”
张长东见他不动，自行过去一手扯他衣襟，一手解开他腰带：“啊什么啊，把衣服脱了我给你烤烤，这么穿着多难受。”
他动作利落，说话时已给司如意剥开一层外袍，只留下里衣，顺手扯过干净被子给他裹上全身，说道：“你在这里等着就是。”
司如意由着他服侍，愣愣问道：“那你呢？”
张长东：“我？我也得烤啊。”
两人一时无话，一个在山洞入口处燃起火堆，烘烤衣物，一个坐在榻上，拥着被子望雨发呆，天地间只剩外面风雨交响的呼号，以及火堆里时不时迸出的哔哔啵啵声响，更让静谧充斥山洞，催得人昏昏欲睡。
张长东找来木头搭了两个架子，将衣服仔细烘过一遍后自行晾着，走回榻边，见司如意眼神发直，伸手在他眼前打个响指，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司如意道：“困了。”
张长东道：“那你睡呀，我守着你。”
司如意道：“今日走不成了吗？”
张长东回头朝山洞外望一眼，见天色已然一片漆黑，只模模糊糊能看见大山的影子，雨不但没有停歇迹象，反倒一阵大过一阵，哗啦啦下得起劲，眼看是要在山中过夜了。
他收回目光看着司如意，笑道：“明天再走也可以呀，有我守着你怕什么，山里又没有狼。”
司如意难得主动邀请张长东，掀开一角被子，问道：“一起吗？”
山洞里的床榻原本只够一个人睡，两人虽躺得下，只是转圜不易，翻个身就要掉到地上，张长东原本想着就在火堆边守一夜，谁知司如意竟主动让他到榻上去睡，这种好事怎么能错过，立刻点头：“好好好，那你睡里面，我就在你身边略躺一躺。”
司如意面上始终无波无澜，瞧来并无太多想法，只是不愿张长东为他受一夜辛苦，可两人躺下后才觉得不妥，这床实在太过狭窄，两个大男人侧躺相对，几乎快要前胸贴前胸，一呼一吸都能中途碰上，再分开，往前一凑都能亲上了。
之前几天睡在一起时，两人之间隔着足有一尺，张长东又顾忌司如意身上有伤，每晚都睡不踏实，隔一两个时辰就要醒一次看看司如意如何，有没有压到伤口，有没有踢被子，哪有精力想些有的没的，今日却不同，才躺下没多久，他已然不自在起来，心越跳越快，遍身跟着了火似的，腾一下坐起，说道：“算了，还是你自己睡吧，我去看着火。”
司如意道：“既然如此，你睡吧，我去看火。”
“那怎么行，”张长东道：“你的伤还没好，怎能劳累，你好好躺着就是，我去看火，不用为我忧心。”
“我不是关心你，”司如意道：“我只是有点冷。”
山间夜凉，白日还闷得难受，太阳一落冷气骤降。张长东在此间住惯了，又年轻火力旺盛，并不觉得难挨，司如意却不同，他受伤之后身体虚弱，受不得寒气，加之并未在山里生活过，自打进了山洞就觉冷意一层一层压过来，此刻即便身上盖着被子，也在微微发抖，忍不住就要蜷缩成一团。
张长东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暗骂自己一句，拍拍脑袋说道：“嗨，都怪我都怪我，没有考虑这么多。没关系，我有莫大夫配的驱寒丸，可管用啦，你吃一个。”
他在身上找出个粗瓷瓶子，倒出两颗丸药后晃了晃瓶身，听不出声响，察觉瓶内已空，便随手往外一扔，递给司如意一颗丸药：“来，莫大夫说不能多吃，我们只能一人一个。”
见司如意接过丸药吃下，张长东这才自己也随口吞进去，给司如意掖好被子，说道：“好久没在山里过夜了，忘了让他补，回去定要找他再要一瓶。”
司如意并未多言，吃了药安心躺着，合眼入睡，没过一刻就觉四肢百骸热气充盈，驱散寒意，倒是真的不冷了。可这药未免有用过了头，原以为不过御寒而已，谁知时间越久，越觉不对，后来何止不冷，简直热得直冒汗，随之而来便是口干舌燥，空气像是愈发稀薄，怎么喘都不够用，呼吸既重又急。他热得连被子都要盖不住，忍不住就想去扯身上衣物。
他到底并非不经人事，察觉不对之后稍微一想便即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眼下说什么都晚了，气得一把拉住张长东，问道：“张长东，你给我吃的什么？你怎么能……怎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