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上朝还有那么几天时间,白民给凉州方向发出几条命令,又将他手中所有文书一张张尽数销毁。命令很简单,暗卫撤出凉州,赶赴京城听候调遣,自此再不必管凉州诸事,商队出完最后一批货物原地解散,利钱无需上交,权作遣散费,日后去向,悉听尊便。
至于其他政务都在明路上,桩桩件件还算清晰,没什么可遮盖的。
虽说尚未正式卸职,白民做完这几件事仍觉无比轻松,自十七岁那年起就没这么痛快过。回思过往九年,他忙忙碌碌,连一个安稳觉都不曾睡过,可除了一个凉王的名头,实则根本没在凉州得到过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钱没少捞,可大多数都填在军队里了,到头来兵权还被夺了去,终究从一无所有,到满盘皆输。
他读书没读几年就去打仗,小半辈子都是在战场上渡过的,如今卸甲归京,唯一欣慰的是倒也不算什么都没剩下,至少还有个弟弟在身边不是?弟弟从小跟着他,也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以后境况只会越过越难,白民将最后一张书信扔进铜盆,望着橘红火焰烧出银色灰屑,犹豫要不要告诉他家弟弟以后过日子省着点儿花,你哥财路已断,快没钱养你了,毕竟按照皇子的生活养弟弟,的确还挺费钱的。
可惜没等想清楚节流之处,就听有人在书房外轻轻敲三下门,问道:“凉王殿下在吗?”
张絮声音懒洋洋的,一句“殿下”听不出多恭敬,但到底还算给足了白民面子,总不好越过敬称,让院子里伺候的下人听见他直呼凉王其名。刚好火盆里最后一点光亮熄灭,白民答道:“在,进来吧。”
张絮自从接手暗卫后,虽没有明确提过,但他事实上已经取代离朱成了暗卫首领,负责暗卫日常训练和调派。干了暗卫首领的活儿,却没有首领的名,说起来颇为不公,可这个名分只能空着,白民纵然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明确提出来,一旦给张絮首领身份,他岂不是成了张絮的主君?他应了张长东要同他在一起,张絮和龙启云也就是他未来岳父岳母,他哪里敢让这两人像离朱一样整天给他磕头请安呢,不要命了?
那时龙启云和张絮闯府,一见面时张长东曾拍着白民让他喊爹娘,倘若是普通人家,叫也就叫了,可白民再不济也是个皇子,绝不可能自降身份,更何况张絮和龙启云只比他大个五六岁,比白琮年纪还小,让他怎么喊得出口?最后只好含糊应付过去。谁让他偏偏看上个十六岁的小夫君呢,也是自找的。
他每每见了这两人都十分不自在,不知如何称呼,好在江湖人士不注重这些细枝末节,并未在意过白民怎么叫他们的,张絮见了白民也并无任何拘谨,客套都省了,直接说正事:“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今天有空就来问问,顺便跟你商量商量。”
白民道:“你说。”
张絮:“你的暗卫里,怎么有那么多小姑娘?她们真的是暗卫吗?还是……”
白民一怔,生怕张絮想到别的地方去,正色道:“你别误会,就是暗卫。”
张絮笑了笑:“紧张什么,我可什么都没说呢。”
白民道:“等你说出来就晚了。”
他们这些达官贵人,美色阗庭本也正常,但他既然找上张长东,张絮自然不能眼睁睁看自家儿子戴绿帽,他见白民这份紧张不似作伪,也就不再跟他开玩笑,回到正题:“你选这么多女人当暗卫干什么?我不是看不起她们,但暗卫做的大多都是搏命的事,女人在这方面天生不占优势,你又何必让她们白白送死,随随便便让人杀了,多年栽培岂不是全都浪费了?”
白民道:“我知道,可也是没法子,我不是想养暗卫才找了她们,而是因为无法安置她们才有了暗卫。”
张絮面露怀疑:“你还有这种好心?”
“我没有好心,”白民道:“是我弟弟,他给我招来的麻烦。”
司如卿小时候心性善良,自己吃过苦就见不得别人受罪。初到凉州那几年里,白民政务繁忙,司如卿整日见不到哥哥,有时闲来无事便会去凉州城里到处跑。这么小的孩子,看哪儿都好奇,好在有下人和护卫跟随,城中又有重兵把守,白民也就不拘着他,由他乱跑,只要在他定好的时辰前回府就可以。那时凉州才回归大虞,铁蹄践踏之处民不聊生,城中时时可见流民聚集,司如卿由此认识了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最小的比司如卿还小,年纪大的也就十几岁,想来爹娘都已死在战事中,只剩一群半大孩子互相扶持,能多活一天算一天。
司如卿不能带他们回去,只好时不时给他们送些吃食,跟这些人混得一天比一天更熟,离朱便是他们的领头人。
变故发生在白民腾出空来之后,那时凉州政令初定,交代官员推行下去后他有了一段时间空闲,便跟司如卿说以后不可乱跑了,他会亲自教司如卿练武和读书。司如卿再去见那些孩子时跟他们说:“我以后就不能经常来看你们了,我要读书去啦,不过有机会时我还是会偷偷跑出来的。”
其中一人说舍不得司如卿,想单独跟他说几句话,司如卿不疑有他,没让人跟着随他去了,可没过多久远处就传来呼救声,原是那孩子起了歹心,想掐死司如卿抢了他身上的东西逃跑,只可惜年纪小,又常年吃不饱饭没什么力气,没能得逞。
护卫赶过去,当场杀了那孩子,又将剩下的人带回凉王府,等候白民发落。白民问清楚前因后果,先抱起司如卿细声安慰,告诉他你做的没有错,想帮别人不是坏事,只是日后要多注意保护自己,更不该瞒着哥哥自己做决定,紧接着传下号令:“扔进军营吧,活不活得下来全看他们自己造化。”
他的确生气,恨不得把这些跪在他面前发着抖磕头的孩子全杀光,可这些人颠沛流离多年,想活下去没有错,那个孩子也只是想在司如卿不再来看他们时多撑些日子,一口吃的就是希望,面临生死时,无法在一个孩子身上苛求道德,况且是司如卿先去招惹他们的。到底不是提前预谋,白民只能留他们一命。
司如卿自此跟变了个人一样,不再往外跑,更粘白民,恨不得时时刻刻挂在他哥身上,且不爱跟别人走得太近,除白民的亲卫营之外,几乎没什么朋友。
至于那些孩子,长大后只有三个人参了军,其他人除了身份有问题便是女孩子,上不了战场,白民不能白白养着他们,只好让这些人做了暗卫。
张絮听他讲了几句,点头道:“怪不得,那你打算养她们到什么时候?我没有跟女暗卫打过交道,训练方式也不适合她们,你倒不如给她们找个其他出路,好过白白送死。”
白民道:“我何尝没想过,可那时在凉州,女人更难存活,放任不管的话,最后能去的地方不多,有几个身世清白的姑娘嫁出去过,也算有个好归宿,剩下的大多自己不愿嫁,便留到如今。你有什么想法吗?”
张絮听他一说,也觉得不好办,犹豫一下说道:“有,怕你不同意。”
白民道:“那些小丫头们同意我便同意,我对她们并无任何安排,她们又不是我什么人,想做什么跟我没关系。”
张絮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好主子。”
白民:“我是懒得管而已,最好她们全跟你一样悄悄跑了,我还能省点儿银子,可她们不跑我又有什么办法。”
张絮白他一眼,说道:“你若同意的话,可以让她们去做些只有女人能做的事。你知道,暗卫这个行当不光只用来杀人,当然也没那么多人可杀,最初我们在二皇子麾下时,只替他监视官员,收集把柄,不得已时才会动手杀人。其实收集消息这些事,让男人去做要费上许久功夫也未必能成,但女人能用的手段可就比我们多多了,还更容易。”
白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难下决断,隔了一会儿才说道:“但你们暴露尚能逃命,她们一旦被人发现,只有死路一条。”
张絮点点头:“就看你舍不舍得了。”
白民道:“我无所谓,她们呢,你可问过?”
“问过,”张絮道:“无人反对。”
白民道:“那就按你说的办吧,我给三公主写封信,她自会替我安排。”
研磨铺纸时,张絮等在一边,见白民一脸凝重,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残忍?”
白民道:“没有,人和人本就生来不同,她们留下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张絮道:“其实我觉得女人只要有机会,未必比男人做得差,只是这世道不让她们出头而已,你该相信她们的能力才是。”
“并非不信,”白民有些惭愧:“我以前……也没怎么注意过她们,大虞女帝开国,又有谁敢瞧不起女子呢?”
“是吗?”张絮冷哼一声:“的确没人敢这么说,可是否人人认同就未必了,大虞皇帝们多年来用尽手段将女人赶出朝堂也是不争事实,何须遮掩。”
他见白民低头写信,未接他的话,便自顾自说下去:“我娘可是参加过科举的人呢,难得的是我爹也支持她,只可惜她没能考中,本来还想着考不中再考,总有一天能入仕,谁知下一次还未到来,女人就被取消了科举资格,高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到底还是让你们白家这些子孙给改了。”
白民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毛笔,将信折好拿蜡印封了,两手交给张絮:“把这信给如卿,让他送去三公主府上。”
张絮诧异道:“我自己跑一趟不行吗?还用得着劳烦你弟弟?”
白民笑了笑:“三皇姐性子古怪,只有如卿亲自去她才会帮我。”
“也好,”张絮将信一揣,扭头就走:“老子还省事儿了呢。”
司如卿当晚回家,陪白民吃饭时便带来三公主的回话:“公主殿下说了,让她们准备好,她会亲自过来领人,有了安排之后会给你答复。”
白民道:“除此之外呢,还有什么?”
司如卿脸一红:“她还让我叫她姐姐,我不叫她就想捏我脸,我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