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到了端午,林寻心还是没能赶上宣野的大白粽,就开始张罗着在青峨过节。
战争年代,人本就在不断离别,不知这次挥手是不是最后一面,不知相聚是否终有来时,因此每一个节日都像过年一样珍贵,不愿留下半分缺憾。
青峨山中时兴以物换物,临行前林寻心把复习资料都抛到脑后,一大早进山去,用野鸡野兔换了李奶奶家六斤小山羊肉。
“寻心?怎么这么早。”
天色刚亮,秦朵从甜梦中醒来,隐约听见有人在窗外说话,她循声摸上梯子,爬去最高的半层。
凉风袭来,带来满村粽叶飘香,还有仓库里粮食堆摞而隐隐发酵的太阳与稻草味。
“嗯,木炭家里有,竹签……有铁的,没事,你接她过来吧。
“这次别忘了跟孟护士请假啊。”
奇怪,爬上去也没看到林姐,只有阿姐一个人坐在露台吹风。
仓库也没有电话啊,小姑娘好奇地踮起脚,“阿姐,林姐姐今天要来吗?”
她把胳膊搭在梯子最上一阶努力探头,怀疑自己睡迷糊了。
当然此刻秦朵还无从知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席月肩膀上的雨燕正歪头瞅她,肚皮一片白的小鸟拍拍翅膀,漂亮的飞羽舒展开,鸹鸹地传达给席月:朵朵好,朵朵早,朵朵长高高!
响亮的声音落下去,臭屁打招呼的小鸟并没有得到一个眼神。
小可怜,席月不动声色地摸摸小鸟的脑袋。
“嗯,她和另一个姐姐要来过节,在门口放了东西,说她请客。”
秦朵满脸问号,不明白阿姐从哪得来的消息。她半信半疑地溜下梯子,趿着拖鞋跑去开门。
一瞬间,小姑娘瞪大了眼睛——门外静静立着一个大竹筐,走近一看,里面铺了层山菇,羊腿拥簇其中,肥瘦相间、新鲜干燥,一看就是自养的青峨山羊。大概为了礼物美观,提手上还特意缠满鲜花。
秦朵撅着小屁股拖竹筐,双手拢成喇叭喊:“哇,阿姐!是羊肉!中午吃啥呀?”
“烤羊肉串吧。”
不知道声音有没有传到楼下,但不妨碍小孩子蹦蹦跳跳,发出一阵欢叫。
大雨燕像巡视领地一样向下望,看秦朵开心不禁啾了一声,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小爪子优雅地攀住衣边挪步。
特种侦察小队在宣野颇有威名,通讯兵林寻心也同样成绩斐然。
有时会很难想象,雨燕的最高时速可达二百公里,兼飞行隐蔽,昼夜不休。当然缺点也有——她们又名无脚鸟,因为镰刀型的大翅膀和腿不成比例,落地就不能起飞,所以操作难,容错低,每次收发都要另派人将小鸟放飞。
席月在三楼接到她,很贴心地一直没有离开,这会儿从头摸到颈,给小鸟理羽,小燕子啾啾两声,一边赞美偶像见多识广,做得比接线员还好,一边乖巧地挪进手心,毛球弹一样蓄势待发。
被托向栏杆外,风吹动她的颈羽,刹那间借高度振翅起飞,迎着朝阳俯冲、拉高——
向远处飞去。
.
在“如何让队长安全地到达小村庄”这个问题上,经验丰富的林副官勤劳勇敢、不怕困难,很快就借到一辆三轮车。
这也是沈明绚第一次走出病房,她终于不再拘于一窗天空,半截山岭,此刻天青云海、连绵高山,翠林如瀑布般涌至眼前。
她真正置身山中,看见青峨。
上坡的时候用力推,下坡的时候就火速钻进车里,两人也不怕翻车,笑声一路追在屁股后面,好像洒在山道上乱蹦的玻璃珠子。
一到宽阔平地,雨燕从头顶飞过,沈明绚仰头看到一个虚影,她眯了下眼。
“诶,我好像看到林妮妮了,是不是她啊。”
“……是,”林寻心停顿一下,“队长,你看到精神体了?”
“对啊……不是吧,怪不得你们都不放精神体出来,怎么,我看不见还能偷偷哭吗,”沈明绚翻白眼,“看不清楚,但妮妮这么大只的雨燕还是能认出来的。”
“啾啾!”林妮妮飞低跟她吵架。几句说不痛快,干脆俯冲而下,一头扎进怀里,鸟嘴啄她耳朵,控诉小朵朵看不见她这么大一只鸟,又喳喳催这么好的天气快放小狗伙伴出来玩。
虐待,这是虐待,还要不要点小动物权益啦!林妮妮愤然。
“妮妮呀。”沈明绚捧着她,食指中指环住小鸟的腹部,小指托着小爪子,让她舒舒服服窝下来,“对不起,米饼她……”
……已经不在了。
林妮妮听不懂,她歪着小脑袋,呷呷嘴,用喙下的绒羽蹭了蹭手指。
人好,狗坏,不理坏狗狗,不哭!
“噗,傻小鸟。”
坏人!坏人!“啾啾啾啾!!”
说好不触景生情,可失去半身的痛苦埋得太深,突然撕裂开,浇下大把苦涩,沈明绚咧了下嘴,还是有点难过。
……
九点,两人赶到小院,羊肉已经切块腌好,沈明绚二话不说开始串串,身边各种锅灶盆碗从无到有,不一会儿就摆满小院。
好一阵子没见到席月,她看上去气色很好,眉宇间的焦虑淡去,两颊也长了软肉。
“最近休假还好么?”
羊棒骨在开水锅里沸腾,沈明绚隔着大锅,亲切地问她。
“嗯,就是挺无聊的,还好过完节就回去了。”
居家日久,主人家脱去制服,扎起头发,穿的是青峨土染的纯棉裙子,蓝底白纹粉花,盈满当地风情。
她转动手腕,抻出饧好的面团,之前加了猪油,此时软皮上一层油亮,半发酵涨出细细的小孔,用手掌按压排出气体,搓成长条、切剂子,挨个揉得滚圆。
“王阿婆送来些竹筒粽子,缠红线的是卤肉,蓝线好像是红豆,都在锅里煮着,”席月说,“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又是小金豆她奶啊,这家人超好,椒麻烧鸡就这个奶奶教的,肯定巨好吃。队长你吃哪个?我一起捞来。”
“甜的吧……”
“哈哈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还是个甜党。月月姐,金豆家是不是种水田呐?”
席月点头,“她家以前住山下的新村,那里都是水田,后来才搬回祖屋。朵朵家也有块水田,实在忙不过来,也是阿婆接手来种的,每年还会送来大米。”
涉及到屯田,沈明绚想起麦芒过敏的红痕,问:“那她家也派人了吗?”
“嗯,她家人口多,但逃出来的都是老人小孩,之前土匪杀人,豆豆的妈妈精神也一直不太好。”席月眼里划过一丝冷意,又很快掩过去,“现在孟护士长住她们家,也算方便照顾。”
竟然是康复科的冷脸判官——不管在外面军衔多高多威风,只要进了此门,谁都要经受孟护士的魔鬼锤炼。沈明绚和林寻心来不及搭话,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后背瞬间乍起汗毛。
看她们表情,席月笑:“……别这样,孟秋做饭很好吃的,粽子也是她一起包的呢。”
好嘛……
顿时石桌上冒热气的粽子都多了道杀气。
不过一剪开棉线,竹筒轻轻分两半,露出里面软透的糯米,可见压得不松不紧,特别灵巧,这种注视包裹着脉脉温情,融于不言之中。
“听说……老孟以前是法兴塔的教官?”
“对,她一直是军人,最初护送伤员撤离,赶上剿匪,她正好在,就从法兴调派了。”
“这么说有印象,是祝少将吃了个全军大通报的那次。”
“……我真不明白,当时前线那么惨,后方还乱成这样,这群人渣排队枪毙都浪费枪子儿,祝少将不发疯才怪。”
祝春霖是青峨人,文冈战役后重伤病休,带着后勤和伤员返乡履职,现在不仅是军区司令,还兼任青峨塔的保密人,可谓是文武一手抓。
“差不多吧,从病床上蹦下来把弹匣都清了,上面让她检讨,她非说自己是个精神病。”
“咳咳咳——”
沈明绚一脸呆滞,“……有用吗?”
“没有,哨兵暴走的理由只能用一次,剩下杀不了的她全扔去广雍修铁路了,”席月补充道,“都没撑过第一个冬天。”
“……”
很好,女王行为。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面团在手里擀大擀圆,贴进锅里,很快鼓出一个泡,翻面,面泡烙黄,变成劲道酥脆的薄饼。
麦香弥漫。
糖油混合物的诱惑十足,催着想要更多,林寻心吞了吞口水,拍拍手,这下轮到野外生存组上场。她把木炭倒进铁盆,在上面支起网架,一把羊肉串贴上去——
嗞!
袅袅白烟冒起,肉香四溢。
油脂纷纷滴落下来,在木炭上噼啪不停,林寻心翻过面,小刷子蘸酱,扑扑撒上花生碎、芝麻、胡椒、盐和孜然。
刹那间,辛香料、木炭香,脂肪爆炸的焦香,烟雾团团,仿佛过于猛烈的夏季热火,点燃宁静的农家小院。
小方桌支起来,再从井里捞出冰镇西瓜。清水哗啦啦冲过手指,指尖滑落几粒水珠。
烤串摆盘,又斟上西瓜汁,热乎的小饼一把撸下羊肉串,这一口咬进嘴里,丰富的滋味简直从尾巴骨直窜到头皮,所有感官都酣畅淋漓地大喊痛快——!
“来来来!这时候说点什么?”
“先敬席导一杯。”
“客气了,以后别再出事就好。”
“哈哈哈来自医生的凝视。”
……
“那就敬朵朵的大院子,敬寻心的绝赞手艺。”
“嗨,小意思,敬青峨,敬青峨小山羊!”
“端午快乐!”
“——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