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绚睡了很长一觉,做了零零碎碎的梦,只是这梦太长太累,好似从光阴的长廊一一走过,都要睡白了几根头发。
醒来揉揉眼,原来又是青峨山的一段午后小憩。
今日大雨,席月没有回家,在躺椅上潦草对付,这会儿缩起身子睡着了,手里还恋恋不舍攥着本书。
怎么毛绒绒的,好像跑来后院打盹的猫咪,沈明绚的心软塌一团,她悄悄撑起上身,努力伸手触到毯子,想向上裹一裹。
向前探身时腰腿用了力,电流瞬间窜进下肢神经,仿佛无数小鞭炮咻咻放起烟花。生锈的脚底在抽筋,努力抻直向下踩,脚趾抠紧地面,瘦削的膝盖跟着剧烈颤抖,她不敢再动——一秒,两秒,三秒……
欣喜在心底狂涌,就算不能起身也足够了。年轻的眼睛燃起光芒,如果有力气,她一定要把席月从椅子上抱起来,转圈举高,拥抱她,亲吻她……
沈明绚内心哀鸣,一把捂住脸颊。
不行。
这不可以。
她双手攥着病号裤,不自觉拧成了麻花,眼神东躲西藏,又忍不住偷偷看缩在躺椅睡得香甜的向导。
她真的很漂亮,是那种滴水穿石,每日一笔笔加重,直到啄开人心的耐看。眉不描而浓,带着行进山野,沾着露水的英气,眼形圆润,线条饱满,在清冽中又落入了一抹柔和。
沈明绚心跳加快,失而复得的精神图景也跟着欢欣,裹挟她、推搡她,没有精神屏障,连雨天的湿气都来捣乱,这份激动很快诱发更大的联觉,她涨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按捺这分不矜持。
这时,一丝波动轻叩手腕。
第一次,她如此清晰地摸到向导柔和的精神触角,像油光水滑的丝绒,席月的精神体也是只毛绒小兽吗,走神间,毛乎乎的触角顺着链接抚过她蜷缩的心,哒一声——落下波纹。
波纹悠悠荡开,所到之处,杂音、鬼影皆被驱离散尽。
沈明绚愣愣地望着席月。
即使睡着了,精神链接还在规律地波动,深沉又安稳,不挟带任何情绪,唯有冥冥中的存在感,好似山神睡在老林深处,平等地驱离所有擅闯者。
这是军营里特别重要的一课:通过链接提醒自己的存在,但并不干扰对方。这种宛如白噪音的信号能让哨向保持冷静,支持彼此共克难关。
可是沈明绚和战友从没感受过,甚至林寻心传来的动静跟军号一样(当然林副官反咬她才是个烦人的爆米花机),久而久之,大家都调侃这种山神巡山完全是教官的臆想。
原来不是的。
茫然涌向沈明绚心头,她吞了吞唾沫,喉咙有些干涩。
这是……怎么做到的。
要经过多少严酷的训练才能如此……
你会觉得辛苦吗?
你会……难受吗?
暴雨依旧在下,而在昏黑的室内,不知道为什么,沈明绚背着光,只是静静看着对方,就觉得一直痛苦的地方消弭,冷漠剥脱,又生出更细密的酸软。
雨声敲窗,玻璃滑下道道水痕。
沈明绚拢起双手,自问:她想捞起这轮明月么?
不,她不想。
她想为这方宁静遮蔽风雨,哪怕从始至终都只是场水月镜花。
……
吵闹还是影响了山神的睡眠。
席月的眼球不安地滑动,离开沈明绚的精神图景后她率先醒来,一边等人苏醒一边看书,结果中途又睡着了,她有些遗憾地告别这个雨天懒觉,睁开了眼睛。
氤氲的琥珀色眼眸,在这个潮湿的雨天漾起烟波。
果然,第一眼就看见埋在阴影里的沈明绚。
刚才在精神图景里哭得很伤心,需要抱抱,还凑上来亲人的赖皮小狗正坐在床沿,羞涩又难掩快乐,像只粉香可口的水蜜桃。
席月闭了下眼,忽略这个通过精神链接不断加深的奇怪印象,问道:“现在感觉怎样?”
“特别好,整个人很轻很轻,好像又是一整个的了。”
好奇怪的形容,“那之前是什么?”
“呃,烤坏了碎渣的姜饼小人?”
席月轻笑。
“所以……我、我是真的好了么?”
“嗯,不过五感只能恢复到这种程度,运动能力也要看后期的康复。至于精神图景……可以参考的病例太少,我先帮你搭好屏障,之后再慢慢摸索吧。”
医生的语气还是那么平淡,说得不全是好消息,但沈明绚认真听完,连连点头,好似没有半分遗憾,透过链接传来的都是阳光的热意,烘的席月心情愉悦。
“谢谢你,”她万分诚恳地说,“谢谢你席月,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一定告诉我。”
席月想说其实还是你自己坚强,但同样的话在精神图景里说过,想起那个哭着说不要放她一个人的沈明绚,她咽下这句话,掩去只一人记得的梦,含笑说道:“不客气。”
撑起伞出门时,席月嗅见湿润的树叶味,她脚步轻快,迈入大雨之中。
不管怎么说,踩着窗口期的门槛拉回一条鲜活的生命,今天啊,是个值得摆出好酒好菜来庆祝的好日子。
……
…
席月回到办公室。
雨太大,头发丝挂着几粒水珠,她胡乱捋了几把,歪倒在椅子里,好几天没管的桌子跟小山一样堆满书籍简报,一埋进去人都看不见了。
“今天这么早,都结束了?”
“……”
没听见动静,旁边桌的孟秋探过身,递来一个薄本,给小山堆客气地撒上最后一层土。
“这轮的审核结果下来了,这是你的,自己看看。”
听出几分山雨欲来的意思,席月困得不想动,决定先装死。
孟秋气笑了,“席月,你是怎么把精神指标一路飙到红灯的?”
“……它不一直是红灯?”
“半年前核心指标还是黄的,现在审核员建议你也别干后勤了,先给抓静修室去,再发个残疾证直接养老。”
那是有点头疼。席月抓过来那几页纸,打了个哈欠,毫无表情地看着满满一页的不及格,最后扫到签名,“李景,新人吗,她电话多少?”
“没用,这次大摸底,结果早报上去了。”
席月抬头,看了眼发火的孟教官,态度十分老实,“哦,我去申请复核。”
这次都是盲测,只看数值,李景搞不好以为她是某个已经昏迷的重病号,初审后还有复核,最后都要回到临床上来,这时候就会出现她这个“离奇的身体状况还活得挺好”的惊人实例。
孟秋负责的那份全局向导的医疗档案估计又要加页了。
“每年不是新高就是新低,”孟秋说,“我们不是斯维因,不需要你给教材贡献数据。”
青峨疗养院零零碎碎十多个科室,有到处支援的外伤科、急症科,还有席月所在的极稀有的哨向特殊精神科,但要说谁最大,康复科说第二,那没人敢称第一。
孟秋就是康复科的护士长,她是很正统的军校生,空军医科大学出身,在白衣天使这个身份前,作为前医疗队的教官,如今的康复科大管家,她更是一位雷厉风行的战士。
“去,收拾你的东西,少校,从今天起你放假了。”教官当久了,孟秋嫌弃同级都特别自然,“端午前都别来了。”
席月眨了下眼睛,“可是,复核……”
“我让李景直接去你家,这多好啊,给新人长长见识。”
不好,孟教官都嘲讽起来了,席月微微警觉,“……你真要越过老贾把我放生了啊?”
就算老贾这个科主任在孟秋面前只是个小猫咪,早就没什么威信可言,可……这是什么跨科跨级执法的清汤大判官啊。
“你看看这摞,”席月困出重影,拍拍小山堆都无语到笑了,“我病历还没写完呢。”
“现在就写,”孟秋才不管她卖惨,喝了口茶,淡淡地看表,“才五点,其他的小禾都能做,你下班前需要做的就是——”
她挑出一本厚得吓人的病历,推到面前,“沈明绚,陆军特战第29旅,嗯,把这孩子的转出单写了,然后丢给小禾。”
这的确是目前最重要的事,精神急救告一段落,她们科能提供的帮助有限,需要尽快转向运动复健。席月没再推辞,她揉了揉胀痛的脑门,翻开本子开始写今天的病程记录。
孟秋在一旁看病历本,作为转过军区的军官,她和几个少将打过交道,也深知她们的为人,也就更惊讶这次一板一眼的安少将会动用私人关系,而向来护犊子的青峨竟然也放行了。
席月从前线转到青峨,本来就是重病号,精神急救对她负担不小,这远超出职责范围,所以,这次治疗从头到尾都是人情使然。
这么胡来,孟秋很是糟心。
不过……也有可能是席月自己揽下来的。毕竟身边的常磐青同事总是疯得悄无声息,千奇百怪,非一般人所能理解。
孟秋无奈,她不擅长八卦,也不屑于说人坏话。糟心到睡不着了还会爬起来,认命地为多少都有点病的同僚收拾烂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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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末尾,孟教官押着席月吃了顿晚饭,强行给朵朵打包几块红烧肉,这才算罢休。
下了一天雨,到晚上就有些许凉意。
席月又被叫去开永泰的精神研讨会,孟秋真心希望散会后明天她别再来了。
办公桌前换成年轻的禾萍,同样被小山遮住了脸,只在缝隙里,透着台灯隐隐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