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渐渐消弭,工坊恢复本来面貌。
怀中人早已不见。
“咳。”景元假装环顾四周掩饰尴尬,转了一圈回过头,那边两人的手还捂在眼睛上……
“玄光,你这地方有些乱啊,适当收拾一下吧,都快无处下脚了。”他说。
兰玉和玄光这才推开对方,尽量绷住表情。
“是是……将军说的是。”玄光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这两天我总是把瓶子打开看师父的房间,都没注意自己这里乱成这样。”
“哎?”他看着满地的杂物,想起什么,疑惑道,“瓶子……我没关瓶子啊?雾气怎么没了?”随即他一个箭步窜到书架前,拿起搁在上面的小瓷瓶,把眼睛凑到瓶口往里看。
兰玉:“那粉末是不是已经耗尽了?”
“是、是的……”玄光将瓶身倒过来,果真一点都不剩,“怎么会这样呢?”
“哎……可惜。”
“幻境里的所有资料都有备份吗?”景元问。
“哦,有的。”玄光回答,“我早就全部保存下来了,将军放心。”
“那就好。”
景元随便找个空处就坐,招呼两人也坐下慢慢聊。“是不是因为流光珠释放幻影后,自身会逐渐消耗,所以造出的蜃珠才需要用外力维持?”
“可是将军,我之前试验过好几次,放出幻境前后粉末并没有减少。”玄光挠挠头,“要不然我哪敢这么长时间开着瓶口不管,肯定要早早封存起来才是。”
“嗯……你打开瓶子后,释放出的一直都是禺州前辈的故居,从未变过?”兰玉问他。
“是啊。我还以为里面就只有这一处场景呢。”
龙师思考片刻,一拍大腿:“我知道了!这颗珠子应该与当年的蜃珠相似,承载能力有限,为我和将军构建出新的幻境后达到极限,所以就像蜃珠一样消失了,对吧?”
“哦,有道理!”玄光赞同他的说法。
景元问:“兰先生看到了什么?方便讲讲么?我有些好奇。”
“嗯,我正打算告诉您。”兰玉说,“我那时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上空是流动的水,有点像在海底。地面很柔软,踩上去像沼泽,四周有许多青色的火苗漂浮在半空中。继续往前走,我看到了……我的师父……离安。”
“他看起来很年轻。”龙师顿了下,继续道,“师父跪在地上,把两手伸到泥沼下面,似乎在捞什么东西。紧接着我看见龙尊大人……应该是他,突然出现在师父身边,很严肃地吩咐了几句,声音太低,我没听清。再然后,画面就消失了,变成一个充满白雾的空间,只有我和玄光两个人在里面。”
“对,那个空间不允许随意走动,我们只能站着等。”玄光接上他的话,“过了很久,雾气开始消散,我们就看见将军抱着饮月君——”
兰玉猛踩他脚,玄光登时闭嘴。
景元轻笑,当作没听见最后一句:“我知道了……兰先生所见,应该也是丹枫的经历。”
龙师本来想仔细问问将军都遇到些什么,听他这么说,又联想到最后那幕,脑子里冒出某种小说情节,没好意思再开口。
“啊?丹……哦、哦……”玄光也把好奇心憋回去,他脚疼。
景元斟酌少顷,暂时按下心中疑点,没有将建木玄根和关于丹枫的猜测告诉二人。只是说:“由此看来,这颗珠子被卖给禺州之前,必然与前代龙尊关系密切。当年蜃珠的力量来源只可能是饮月君。”
兰玉点头:“果然。”
“竟然真是那位……”玄光嘟囔着。他当然也猜得到,才请将军帮忙验证,“唉,先前我还心存侥幸,觉得饮月君那般人物,不太可能会亲自耗费心神做这件事,没准是用了某种外部力量呢。”
现在答案明了,难题接踵而至。他摸着自己的秃脑门,面露难色:“兰先生,如今持明族中还能找到替代能源吗?”
“呃……若要比肩龙尊之力,那当然是没有……”兰玉也感到棘手,“但如果不必完全企及,只是特性相似即可,那我可以想想其他方法,看看能否模拟出来,或者寻找族中有无更多遗留。不过这样的话,工期肯定要延长,且无法保证具体时间了。”
“……将军,您觉得呢?”玄光投来求助的目光。
“我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仰赖二位紧密合作,攻克难关。”景元想了想,说,“不如先着手去做,就从挑选珍珠开始吧,劳烦兰先生在鳞渊境寻一颗品质上佳的流光珠,之后再考虑如何催生蜃境。”
“好,兰玉定当尽力!”
随后,玄光向两人简单介绍了整个项目的预定流程,今日会面就此结束。
陷在幻境中不觉时间流逝,景元与兰玉走出工坊,才发现天色已晚。
两人原路返回,沿途灯光随着脚步声依次亮起,浮在夜幕笼罩下的工造司云海之上,远望如同一条蜿蜒的星河。
兰玉不时回头看,像是留恋身后景色,视线却茫然寻着某处已经看不到的地方。
景元放缓脚步,明白他是何心情。
“将军。”年轻的龙师终于忍不住停下,小声问,“假如今日我们是真的回到了过去,您会不会想让时间永远都停留在那里,或是改变命运的走向,让未来一切都不再发生?”
“兰先生……很想念你的师父吧?”
“我不曾见过他年轻的样子。”兰玉望向昏暗的天际,眼眶有些发红,“今天是第一次见。”
“持明寿数长久,还可以拥有无数次年轻的机会,所以不甚在意岁月流逝。可是今天在幻境中,我突然就觉得,时间真的已经过去了太久,太久……如果师父没有为了保护持明卵而受伤,如果他没有耗尽力量只为让那个损坏的卵能够成功孵化,如果他没有……为了照顾我而错过轮回,那么,今日幻境里的他,本应真正存在于现实的。”
“……你希望他不曾救你,不曾抚养你长大。你希望你们……从未遇见,是吗?”
“将军难道不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吗?”兰玉哽咽道,“他是龙尊最强的侍卫,如果不是因为我,怎会沦落到那般虚弱的地步,以至于最后被人暗害。”
景元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叹了叹:“假设回到过去的是离安,你觉得他会这样选择吗?”
“……”
“我可以肯定他不会。过去之所以成为过去,就是因为它不可改变。你之所以是你,也是因为迄今为止那些无可替代的过去。你觉得舍弃了自己,舍弃所爱,就会皆大欢喜?恐怕……还是憾恨居多吧。你又怎知他便愿意,又有何权利替他抉择呢?”
“将军……”兰玉抹了抹眼角,平复情绪,“其实我都明白的……谢谢您。”
“……”景元拍了拍他的肩,没再说什么。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想法也与这年轻人相似。
不过他早已明白,那些想法并没有意义。
离开工造司,兰玉要赶赴族中会议,向将军道别。
“等等。”
景元忽然道:“你师父会在你面前提及饮月君吗?”
兰玉回答:“师父很尊敬那位大人,经常会跟我讲述他的事迹,除了……”
饮月之乱。
两人心照不宣。
“我记得当年倏忽之战后,丹枫沉入古海静心,很长时间没有出来。你所见的情形大概率正处于这一时期。”景元道,“那片沼泽很是可疑,先生若要继续搜证,不妨趁找寻流光珠的机会,探一探海底。”
兰玉愣住,越来越觉得将军能看穿他的心思。“实不相瞒,在下正有此意。”
“那么,便辛苦先生了。”
-
距离上方那巨大夜明珠的光芒黯淡下去,已经过了很久。
水面上浮着铺开的丰饶孽物图鉴,少年把脸死死埋在中间,看着像恨不得钻进去跟那只彩绘玄鹿较量一下谁的角更厉害。
借着这倒栽姿势,丹恒快把浑身的血都灌入脑袋,然而,非但抵消不了唇上残留的炽热,反而让脸上也滚烫起来。
好热……再过一会儿,我会不会烧得冒出烟来?
脑海里控制不住地一遍遍重现记忆,接吻的触感明明转瞬即逝,却仿佛已有无数芒刺扎入心窝,挠得他又痒又痛。
将军他……他……
这是什么荒唐的梦?难道病又复发了?
不,不对。
那时是景元与丹枫,不是将军和他。
过去他们竟然……如此亲密吗?
为什么我的“知识”里,并没有啊?
丹恒想起入梦之际看到的水面下那双冷漠的眼睛,又想起梦醒前它们被映入景元近在咫尺的眸中。
他终于撑不住,翻身躺下来,画卷还盖在脸上。
景元喜欢丹枫。
很喜欢……
所以对我,将军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我并不是他。丹恒在心间笃定这个答案。他知道将军也不会不明白。
那么他喜欢我么?
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带刺的藤蔓绞住了心弦,很难受。
少年试图用胡思乱想捞一下自己急转直下的心情。
书中讲,单相思,愁断肠。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从前只知道将军无比辛苦,却不知他还这样可怜……
我和丹枫不一样。无论他如何看待我,我以后都会对将军更好!
此时,走在回家路上的景元狠狠打了一个喷嚏。
奇怪,为什么有种正被人背地里念叨的感觉?
几缕萧瑟的微风怜爱地擦过他身旁。
哦天凉了,是该加件衣服,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