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一准备继续倒肥料时，之前告诉他要去见那位大人的男人忽然拉住他使了个眼色。
桑林一明白了，不再往地底堆肥地走，而是跟在了他身后。
男人拖着白色的殓尸袋，身后跟着桑林一，绕开大部分肥料工，悄悄往角落走。
一起的还有其他几个肥料工，他们都对桑林一二人视若无睹，只拖着银白殓尸袋往同一个方向走。
走到一个十字架前，他们就都不动了，开始安静地等。
眼前是一片在火焰中燃烧的十字架，桑林一远远地望着所有人都在看着的方向，过了许久，他听到了不太一样的声音。
像是……狗叫。
在听见狗叫后，旁边的男人用胳膊用力怼了桑林一一下，示意桑林一和他一起低头，面朝前方双手合十。
桑林一垂眸照做。
狗叫声越来越大。
远处慢慢走来了一个白衣女人。
她裹着白色的修女长袍，长袍下是曳地的鱼尾裙，头顶笼着一层白纱，一头银发随着白纱一起飘动。
怀里抱着一只白色的天鹅，纤细的手腕上却缠着一圈圈厚重的锁链。
锁链的另一端，是“狗”。
各种狗的身体，金毛、牧羊犬、斑点狗。
头却是人。
这些狗被栓着铁链，明明顶着一张张或是痴狂或是呆傻的人脸，却都发出狗叫声，跟着女人往前跑。
女人慢慢绕过燃烧的黑色十字架，走到了桑林一他们面前。
透过白色的头纱，桑林一隐隐约约看见了她的模样。
银白的柔顺长发，银色眼睫、眉毛，唯独眼睛，是机械眼，仔细看还能看到数据体。
她抱着天鹅，面上带着一种柔和又冰冷的笑意。
“这次带来了多少？”她开口说话了，语气轻而柔，“我想在回去之前能养几条新的狗。”
几个人纷纷打开了身边的殓尸袋。
修女低头扫了一眼，笑了起来：“找到了。”
然后她弯腰，戴着蕾丝手套的手伸入其中一个殓尸袋，随后提出来了一颗头。
她提着那颗头细细地打量，污血往下滴落，流进地里。
修女的眼睛眯起来，像是格外满意，“嗯……我喜欢这个。”
她垂下手，温和的眼神掠过眼前的一片人：“去找我的仆士兵拿你们的奖励吧。”
桑林一垂着头站在后面，没出声。
手间，却出现了一张扑克牌。
梅花七。
眼前的一切仿佛暂停，牌中恶鬼飞出，声音轻轻在桑林一身边回响：“您现在要看吗？”
“看。”
视线逐渐模糊又渐渐清晰。
狗叫声非常剧烈，像有一圈圈恶犬围在附近。
由大理石建造的教堂长廊上站着数人，其中两名红袍教徒，四名蓝袍教徒，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是一个看上去不超十岁、裹着厚重庞大白袍的少女。
她很安静地站在廊上，低头看着面前的小院。
阳光落在院落里，照在她白袍上繁复的古神花纹上，很温暖。
数条狗被黑袍信徒们牵着，都站在院子里。
这些大多是大型犬，也不乏凶恶的，因为有些在惊惧地吼叫，引得其他狗也都叫了起来，院子里吵个不停。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睛，没什么精气神地看着。
“我要我那条狗。”
她开口，很平静地说。
旁边红衣信徒弯腰：“那条狗已经去了巴别塔塔底。”
“那就带回来。”
她像是累了，“这么简单的事，做不到么？”
“嗯……”两名红衣信徒对视一眼，“圣女，教皇大人……不会把珍贵的还魂机会用在……一条狗身上。”
“我的狗不如你们珍贵吗？”
红衣信徒低头：“……”
“我真不想和你们对话。”她闭了闭眼，“你们给我一种没有经过教育的感觉。让我觉得跟我说话的是没经过图灵门的低等睿金德兹人。”
“是我们的问题，圣女大人。”
红衣信徒急忙道：“教皇大人知道您因为爱宠死了感到伤心……”
“爱宠？”她纠正，“它和你们一样是红衣教众。”
“……是的，因为那位大人去了巴别塔而伤心，所以教皇大人特许我们带来了礼物。”
红衣信徒指了指下方的一众吼叫的大型犬：“您可以选一位新的……红衣教众。”
她不感兴趣地挪开眼神：“吵得我心烦。我没有一个喜欢的。”
两名红衣信徒又对了一下眼神。
随后，其中一名开口：“大人，北区那边知道您难过，为您送来了一份礼物。”
另一名红衣信徒拿出一枚精致的机械盒，上面雕刻着的繁复天使花纹让少女的视线多停留了一瞬。
红衣信徒打开机械盒，里面用特殊机液浸泡着一颗机械眼。
“我想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我不缺一颗眼睛。”
少女又要收回视线。
红衣信徒急忙道：“这是银大人和教皇大人一起为您备下的礼物中的一环。”
他微微直起身拍了拍手。
院子里的黑衣信徒们齐齐拔刀，砍下了牵着的各种大型犬的头。
一时之间，浓重的狗血味道溢满了整个院子。
少女嫌恶地挪开眼神，捂住嘴鼻：“……这是干什么！”
红衣信徒的眼神往下一扫。
“哗——”
所有牵着狗的黑衣教徒又握住刀往自己脖子上用力一划。
熟颗头颅就又滚落到了地上。
血气更重了。
她有点想吐，抓住了白袍，弯了腰：“……够了！我要走了！”
“大人……！”一向听话的两名红衣信徒却拦下了她。
“想干什么？！”她皱着眉：“你们敢拦我？整个帝国除了教皇和巴别塔的人，谁敢违逆我？！”
“这就是教皇大人的意思，圣女大人。”
她顿了顿。
沉默片刻后，她皱眉问：“……萨戈尔多大人要我做什么？”
“教皇大人知道您有养狗的小爱好，这无伤大雅。但，他希望您也能用这个爱好做点更多的事情……”
红衣信徒举着机械盒，“银大人和教皇大人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合作，北区……现在需要我们南区尽一点绵薄之力。”
少女的眼神落在那枚泡在机液里的机械眼上：“……这东西有什么用？”
“这是「图灵」。”
她抓紧了白袍。
“银大人认为，比起北区，南区更适合保管它。”
少女移开眼神，“为什么不让奥利维亚来？或者说……为什么萨戈尔多不自己来？”
“圣子大人与北区有别的合作……银大人认为，既然黑教廷有两位白袍教徒，就应该两位都有合作。而教皇大人……您应该知道的，大人与巴别塔的关系特殊，不便和北区扯上更多关系，以免「塔的基底」倾斜。”
“……萨戈尔多应该还说了更多的东西。”
“是的，大人。”红衣信徒继续道，“教皇大人希望您能为黑教廷担当一部分指责……您是黑教廷的圣修女，整个帝国除却教皇大人和巴别塔的人在您之上，其他的一切存在都可以作为您的……「狗」。”
“这也是教皇大人的意思……您可以豢养无数的狗。毕竟帝国永恒，您的存在又如此特殊……”
少女咬紧下唇。
红衣信徒沉默很久后，听到她开口了：“……「图灵」在我身上之后，我还能得到什么？”
随即，她又紧跟着补充：“我是说，能从北区那边得到的好处。”
“银大人承诺，您可以得到一部分「图灵军」的部队。”
“我要部队做什么？”
“是我没能解释清楚……这部分「图灵军」，是最精英的机械军。”
少女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红衣信徒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但这也不是他能问、能知道的。
于是他就只是很安静地弯着腰，恭敬地等待答案。
“……呵。”
良久，她发出一声道不清意味的笑。
再然后，她猛地站起来。
面朝着一地的犬尸和人尸，还有刺鼻的血味，猛地抬了手。
“啊啊啊！！”
她硬生生挖了自己的右眼，鲜血顺着她的空眼眶流了出来。
再然后她一把抓出泡在机液里的泛蓝机械眼，硬生生装进了自己的空眼眶中。
由银制造的机械体一向是巴别塔的最高技术代表，那枚机械眼被安进眼眶后就自动伸出仿生血管和修复液，慢慢麻醉了她的痛感，也逐渐和她的身体共感。
最终，她得到了一颗新的眼睛。
甚至，视野没有变化，还更加清晰了。
“……哈。”她笑了一声，随即又笑了好几声。
她伸出手，低头看着手心里那颗刚刚被自己亲手挖出来的眼睛。
随后猛地用力，捏碎了它。
桑林一的神智恢复了清醒。
时间继续流转，修女已经背过身，牵着她的狗们离开了。
桑林一看着她的背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
但最终，又什么都不剩了。
……算了。
还不是时候。
桑林一跟着其他肥料工一起回了地底堆肥地。
种子已经都种下了，接下来又要有新的工作。
桑林一回了仓房，拿到了圣修女所说的奖励。
不过是由一个普通机械送来的钱财，桑林一不是很在乎这个，全部都给了带自己去见圣修女的那个肥料工，对方很高兴地拍了拍桑林一的肩膀，说他很识趣，以后有这种事也会带上他。
桑林一讨好地说了几句话应付了他。
桑林一更在乎那名圣修女的纠结记忆里透露出的信息，几乎全都是有关帝国最高阶层的信息……哪怕现在他还完全接触不到那个阶层，但他很清楚地明白这段信息非常有用。
在默默记下所有的记忆后，桑林一和其他肥料工一起领到了今天的最后一份工作。
今天囤积的肥料不够，他们需要更多的肥料。
桑林一安安静静地听着布置任务的机械安排给他任务：
“请前往菲里奥街道随机收集肥料。”
很简单的一句任务。
每个肥料工或多或少都有这么一句话，听上去很松，实际上并不简单。
因为这句话里蕴含的意义，其实是让他们去杀人，再把尸体自己带回来。
桑林一垂着眼，心想还好菲里奥街道只有自己领到了任务。
因为拿了桑林一所有的圣修女奖励，那个肥料工多提醒了他一句：“这算是加班工作……要是没那心气杀人就别动手了，也就扣点奖金的事。毕竟要是打不过，自己死那里不是给别人工作机会吗？”
“是，我懂了。”桑林一笑了一下。
桑林一坐上车，到了菲里奥街道。
这里比安妮街更脏乱差，看得出来是贫民窟中的贫民窟。
桑林一跳下车，拖着两个殓尸袋。
他没什么表情地戴上口罩，没换身份，就这么往里面走。
杀得多一点，多拿点时间吧。
或许这一趟回去，就能把师战狂带回来了。
桑林一握紧了拳。
桑林一大部分时候比较务实，这点性格特点应该是跟着爷爷学的，起码爷爷从小是真的身体力行教会了他什么叫脚踏实地。
所以他不会找什么借口来掩盖自己的暴行。
杀人就是杀人。
登上夜航船看着焚烧至只剩下树干的太阳神树后，桑林一忽然想通了。
……是他还有些天真。
保留着现实的情感，甚至因为霍小丹他们的存在，连冷漠也慢慢松懈了。
他不够警惕、不够敏锐了。
他凝望着那一缕蜘蛛丝。
在无穷尽的孤独里，他无比清晰地明白库尔游戏远比他设想的更加黑暗。
它不是作为人的救世主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