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嘛。
黑暗没有方向没有参照,却莫名让人感到它在旋转。沈林舟像被扔进滚筒洗衣机,发出哲学的灵魂三问。
哦,我好像在找弟弟……我弟是谁来着?
周寻昇,对!周寻昇是他弟弟,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小姨在哭、父亲在吵、母亲看见他就像看到病毒一样。
他们共同发出咆哮——找你弟弟去!
弟弟丢了,哥哥全责。
他去找了,真的脚不沾地地奔走寻找了好多天,但过程……他忘记了。所以没人相信他有尽心尽力寻找。
我怎么找的来着?
沈林舟越想越头痛,好像记忆被强硬打碎又抽走了一片一样。
噢对!他请苏棠帮忙,好像还真让苏棠找到了。
真好,阿昇还有一个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相信依靠的人。
黑暗旋转的速度逐渐慢下来,似乎洗衣机要停了,沈林舟烦躁地在脸上抓挠,想把裹住头的衣物掀开。
在黑暗里他快窒息了,需要光线照进来。
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他的手腕,熟悉的声音响起:“他是不是快醒了?体温已经降下去了,但还有点低烧,十五分钟前测过体温,37度7。”
这个声音好耳熟,但似乎很久没听见过了。
是谁来着?
啊!想起来了!是许溪竹。
沈林舟双眼猛地睁开,光照进来了。
暖金色阳光包裹着他,他一动不动地愣了半天,许溪竹才清晰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头还晕吗?先别急着坐起来,起猛了又该难受了。”
看着许溪竹和医生认真交谈的样子,沈林舟忽然想起自己到青擎找许溪竹想给她过生日,却落地病倒不省人事的场景,和现在的场面过于吻合,俨然一幅连续剧。
所以他不是少了段记忆,而是多了一段吗?
中间那段乱七八糟狗血喷头的事情,是荒诞梦里才会出现的吧?
“我没事我好了,一点小感冒不耽误明天去松林民宿给你过生日……”
医生:……
许溪竹:……
两人相顾无言,神色都有些复杂。
“医生,您确定他没有伤到脑子吗?”
医生一手托住了下巴,“没有,昏迷时虽然摔倒,但现场有人及时护住了他的头部,几处挫伤在后背、侧腰和大腿。所以争执中有撞到头吗?”
看沈林舟这副时空颠倒记忆错乱的样子,医生也不确定起来。
沈林舟瞪着眼睛回了一会儿魂,用手捂住嗞嗞往外冒热气的脸,“不不不好意思,睡迷糊了……”
许溪竹不放心,和医生商定还是稍后去检查检查头部是否有损伤。
“回来了?”病房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沈林舟这样说。
一个快30岁的大男人,按理说不该这么脆弱,但不知怎么回事,短短三个字的音节让他说得跌宕起伏,潮热气涌上眼睛充盈胸口。
是生病的原因。沈林舟果断甩锅。
“回来了。”
许溪竹去桌边倒水,背对着他,沈林舟得以有空隙整理自己的情绪,“这几个月都忙什么了呀?”
走时她说起码要休息两个月,沈林舟就自动认为两个月是她没挑明的期限,超过两个月,意味着她就不会回来了。
“嗯……先跑了两家工厂,”许溪竹端着水杯坐回床边,“就是陶瓷工厂嘛,了解了一下他们的合作模式,一家是拿着样品定制5000件起步,全款支付。另一家8000件起步,但是那家厂子和周叔有点交情,可以先做一半看看销量,缴款60%,剩下一半量如果要取消不退款,算是10%的违约金。”
这些苏棠当时都转告给沈林舟过,工作室也接手了联络。
但怎么说呢?他们这两年似乎有点“多灾多难”,想做点什么总会被闲杂事情绊住手脚。
流年不利啊!许溪竹想。
“然后……去剪了两个月葡萄。”许溪竹说着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开心事。
没错,剪葡萄。
许溪竹从没想到这可以作为生活手段,也从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有勇气把这件事作为生存手段。
她在联络的最后一家工厂所在地,短租了一个单间。附近有一片葡萄园,骑单车半小时就能到。
十小时工作制,早上九点到葡萄园,晚上七点下班。日薪150,看园子的大婶管两顿饭。
倒也不需要十个小时一直不停干活,一起剪葡萄的大爷经常说:“闺女你歇歇再干,不用那么拼命剪。”
在这个时代有人叫你慢下来歇歇,还真是新鲜。
于是她早上七点出门练车一小时,对了,她还在当地报了个驾校。练完车去葡萄园上班,剪上三五行就休息十分钟。中午十二点半大婶喊他们吃饭,两菜一汤都是家常菜,吃完靠在躺椅上午休一会儿,坐在露天葡萄园里,她好像真的被阳光晒透了。
晚上下班回到出租屋,还有时间锻炼。她有个健康生活的养生账号,平时分享些健身经验和花样健康餐,现在没空做饭,健身分享就不能停,为了丰富内容,许溪竹斟酌再三把近期生活节奏和感受分享出去。有人羡慕、有人共鸣、有人担忧一句年纪轻轻这种工作不是长久之计。
但她真的很开心,生命前所未有的轻盈。
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许是年少无知,一成不变的稳定并不能让她获得安全感,反而会加重那种没来由的恐慌。
相反,当她在不断的变动中,惊奇地发现原来那么多想都没想过的事情自己都可以做、都能养活自己,从灵魂深处生长出茁壮的安心与稳定感。
树挪死人挪活,生命之树在她自发的波动中,生出坚韧的根系。
时至今日她恍然明白,生命并不从降生起始,真正的生命开始于自己去找寻。
离开葡萄园前,她编了一串竹编葡萄挂在大婶值班室门口。葡萄茎叶果实栩栩如生,大婶眉开眼笑说这是立体招牌。
她的皮肤晒黑了一点,但沈林舟觉得这样的颜色更有生命力了。就像从太阳里走出来的。
“哦对,还领了个证。”
沈林舟:?!
“驾驶证。”许溪竹将一块苹果塞进沈林舟不自觉张开的嘴里,闷笑出声。
沈林舟翻了个白眼。
“那怎么又回来了呢?”
“想明白需要想明白的事情,就回来了呗。我还能一直旷工白拿工作啊。”没理会老板的嘴硬,许溪竹给他来了段绕口令。
其实是苏棠告诉她沈林舟家里出事了,她们忙着找周寻昇,老大的状态也没他表现出的那么好。苏棠没说让她回来帮忙的话,也只是把情况据实转达,凭她这几个月一条消息一星期后才回复的德性,完全可以装没看到的。
但她还是回来了,并且回来的非常及时。落地临杭的当天,周寻昇就找到了,然后沈林舟就进医院了。
沈林舟也知道许溪竹肯定都知道了,两人对视一眼,眼里波光涟涟。
还是许溪竹先说了实话,“我觉得你这个时候应该会需要我吧。”
是的,他需要。他不仅现在需要,他每时每刻都很需要。自从认识了许溪竹,他觉得他从没有这样需要过一个人。那个人在
身边就是最大的心安,那个人的话语能拨开他心底的阴霾。
周寻昇找到了,他只愿意和苏棠交流,所以苏棠陪着他。他是周琳满意并且寄予厚望的儿子,周琳自觉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出于愧疚守着他。他是周晴养育二十多年的孩子,已经成为和亲生孩子没有任何区别的存在,所以她买最近的机票跨越时区回来陪他。
所有人都觉得周寻昇受了伤害受了打击,都觉得自己在这个故事里悲喜交加都不容易。
如同只有沈林舟捡了大便宜。
“我现在脑子很乱,”沈林舟痛苦地抱住头,“我觉得这件事很诡异,但又好像没什么出乎意料的。我就像被扔进了洗衣机里,和那些人那些事搅在一起,但又各自独立没什么关系。我很抱歉我的家人给你造成了伤害,我也想去解决想去表明自己的态度,但我越来越害怕面对他们面对自己。我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他感到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圈了进去,顿时消音。原来女孩子的肩膀也可以那么可靠安定,像是一只羊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羊圈,周围的篱笆包围着自己,隔绝外界的危险,让他无比安心。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人只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有些事情不是你能选择控制的,不必为难自己。”
许溪竹是委婉的、是敏感的、是考虑很多的,同样也是简单粗暴的。
简单粗暴的一句话,听起来好简单好自然。但他知道,真的想到、接受再到做到这句话,她走了太多路转了太多弯。
她的温暖是是带着寒冷的,那股冷漠像软针,守卫着她的底线却又不想伤害别人。
善良的人到最后大多都很无情。
沈林舟想到这句话,心里细细密密地抽痛。“所以,你还会有期待吗?”
“会啊。”出乎意料的,许溪竹回答得干脆又肯定。
“我的接受度很高,也很善于催眠自己。”
“但我有一个灵敏的雷达,就是逃离。每当身边有让我感到不适的事情时,或许我的精神和情绪还没有明确感受,但内心会首先涌上‘逃离这里’的念头。”
“我承认,在舆论攻击那件事后,这种逃离的念头又迫切起来。所以我走了,我必须走。”
“现在看起来,我总是在逃离过去的生活。”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对于过去的每一步,我都没有后悔过。”
“期待?当然有,我期待生命的每一个明天,期待有自己的灯具品牌,期待和苏棠吃饭逛街,期待再见到你……”
“不走回头路,我的每一步都踏在明天的可能中。”
“所以当我逃离后,还自发地愿意回来,就说明这里还有我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