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易的林间小茶棚,仅由最普通的草席搭建而成。
此时正值午后,在这偏僻的乡野小道中,前来歇脚的人更是寥寥无几。
一名酒鬼倒在门口的围栏旁,看上去已经醉得不醒人事,从叶城予进来时便已经躺在那里。
只见他将酒碗倒扣在脸上,看不清面目,如果不是胸膛还会起伏,叶城予几乎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去。
但他今日来到这个地方,自然不是要来关心一个酒鬼的死活。
一个月前,郁城近郊一座村庄遭逢血难,全村十数余人尽遭所害,凶手在行凶后嚣张地留下自己的名字,更表示他觉得还不够过瘾。
这名凶手是江湖上近年来有名的大魔头,他的名号在六年前突然出现,因残害魏城之褚家而为江湖众人所知,又因他总是行踪莫测,至今未曾受到制裁,于是这次的事件发生后,便有人找上了燕家家主燕敏山,希望他能站出来捉住那个凶徒。
而叶城予这次出来,便是受好友燕敏山所请,一同前去调查这起血案。
接到燕敏山消息的叶城予立刻带上几名家仆,匆匆向着郁城出发,为能尽快到达目的地,他又选了条较为偏僻难行的小道,如今他所在的位置离郁城仅剩两日的路程,但叶城予的神情却没有即将见到好友的期待。
因为不知何时起,他竟已经被人给盯上了。
茶水被人下了毒,周围的家仆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嘴里正不住往外吐著白沫,唯有叶城予还端坐在椅子上,却也已是强弩之末。
叶城予运使内功,勉强压住了体内翻涌的不适,心中琢磨着如今的处境。
他所带来的两名暗卫至今没有出现,大概已经被敌人先一步解决,对方应该只有一个人,做事十分谨慎。
思考间,已闻身后传来细微破风声响,叶城予侧身一避,闪开身后飞来的暗器,同时抽剑回身反击。
但来者显然没有与他武力交战的打算,叶城予一下刺空,对方也已抓着一把粉状之物朝叶城予的脸上撒来,叶城予猝不及防,霎时将之吸入了不少。
随着阵阵晕眩感传来,叶城予当即将手中剑尖一转,向着自己的左臂狠狠划去,臂上载来的剧痛,令叶城予不至于被迷晕过去,但即便是这样,他却明白自己已经撑不了太久。
即使身怀武功,到底不同于刀口上来去的江湖中人,叶城予在这方面的警觉还是稍差了些,更重要的是,他并没有想到这一路会遭遇杀手。
想起这一行的目的,叶城予心中隐有猜测,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来人道:“你是示鬼教的人。”
眼前的人一身黑衣蒙面,看不清面貌,对于叶城予说出的身份并不反驳,显然不想与他多话。
见叶城予已几欲倒下,黑衣人自怀中抽出匕首,缓缓向前跨出一步,但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两人却忽然被什么所吸引,同时向另一个方向看去。
原来倒在门口的那名酒鬼已经醒了过来,正坐在地上大大地伸着懒腰,似乎还没意识茶棚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嘴里仍自嚷着喊道:“夥计呢?”
他一边唤着,一边直起身子,慢慢地向着两人的方向而来,脚步踉踉跄跄,好像随时能够再次倒下。
茶棚的占地并不大,酒鬼几步便来到了两人的身侧,黑衣人当即目标一转,回身向着酒鬼攻去。
酒鬼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半眯着的眼,仅凭余光撇见一道寒芒直逼眼前,他的脚下顿时一个踉跄,身体向后一倒,匕首便擦着他的咽喉堪堪抹过。
扑面而来的森森寒意,似令酒鬼有一瞬愣神,竟是维持着将要倒下的姿势不再动弹。
黑衣人目光一寒,正要乘势追击,酒鬼却像是终于回过神般发出一声夸张的怪叫,而黑衣人似乎因他的叫喊而动作一顿,酒鬼则趁着这段空隙,尚未倒下的身子一翻,立刻向着叶城予的身后躲去,口中同时大喊道:“杀人啦!大侠救命!”
黑衣人心中警惕,再次将目标转回叶城予两人身上。
但先是中了毒,又吸入了大量迷药,如今叶城予的意识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而眼见着黑衣人已瞬间逼至眼前,他却已经无力反击。
看着对方手中匕首抬起、挥下,叶城予却只能死死盯着眼前的黑衣人,似乎已经无力抵抗。
但就在这间不容发的刹那,身后的酒鬼却忽然抓起他握剑的手,横挡下了黑衣人的进攻,那黑衣人一击不成,立刻向后退开,双眼更是一瞬不瞬地看着躲在叶城予身后的“酒鬼”。
然此时的“酒鬼”已是目光清明,又哪里是才刚醉醒的模样?
黑衣人道:“你是什么人?”
酒鬼反问:“你是什么人?”
说话的同时,“酒鬼”借着横在身前的剑在指尖划了一刀,将手指放入叶城予口中,叶城予虽皱起眉头,却无法阻止对方的动作。
腥味入喉,意识依旧恍惚,体内翻涌不止的不适感却像是忽然得到了缓解。
──是因为血?
叶城予恍然,心中对这名酒鬼的身份隐隐有了猜测,如果是真的是“他”,或许可以相信。
意识到了这点,叶城予紧绷的神经也稍微松缓了一些。
毒素虽清,迷药却还未解,叶城予的身体本已撑到了极限,如今随着酒鬼的身份明朗,他索性也不再强撑,就这么放心倒在“酒鬼”身上失去了意识。
将“酒鬼”的动作看在眼里,黑衣人却没有趁势出手,只是在见到叶城予神色稍霁后,便明白他体内的毒已经解开。
见此状,黑衣人立刻明白此人的身份:“你是温容川!”
那“酒鬼”歪了歪头:“我是温容川。”
黑衣人握匕的手一紧,冷声道:“敢阻碍我,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温容川道:“敢阻碍你,我还怕有什么后果?”
黑衣人沉默下来,已无意再与他抬杠。
他深知自己的实力不足以成为温容川的对手,而温容川的身份也不是现在的他能动得了,索性也不再与他纠缠,只看了眼已经陷入昏迷的叶城予,冷冷道:“鬼王大人不会放过你。”
说罢,黑衣人展开轻功,转瞬便不见身影。
温容川一言不发地看着黑衣人离去,半晌,才自嘲般地一笑:“鬼王大人……又何曾放过我。”
当叶城予再次醒来,所在的位置已经变成了间简陋的草屋。
屋内的摆设十分简单,看起来似乎是附近猎人打猎休息的地方,但除了他躺着的床及屋子正中的桌子有稍微清过的痕迹,其他地方到处布满着灰尘,分明已经好一段时间无人居住。
窗外的日头正大,显然正值午间,但从身体及左臂的感觉来判断,他应该已经睡一段时间。
已经过去一天了吗?
他心中思索,却不觉口中有任何的干渴,而一旁的桌上还摆着装水的杯子,救他的人似乎一直在旁照料着他。
左臂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地包扎过,若是他没有认错,包扎用的布料便是来自那名酒鬼身上的衣服。
叶城予轻叹了口气。
事实上,在他要昏迷时,对于自己的处境是不是就此安全还存有疑虑,但当时的情况,他却只能把自己的命赌在那名“酒鬼”手上,幸而现在的情况看来,他是赌对了。
就在叶城予想着这些时,草屋的门已经被人打开,酒鬼从外面走了进来,手上还拿着一些药草。
叶城予的视线缓缓移向来人,现在的那个人目光清明,脚步沉稳,自然已经不能称他为酒鬼了。
来人没有理会叶城予的目光,迳自来到床边将手上的药草放下,便听叶城予开口道:“承蒙这位朋友相助,还不知朋友该怎么称呼?”
闻言,正整理着药草的人几不可察地怔了怔,接着直起身来,不答反道:“这些是对疗伤止血十分有效的药草,既然你已经醒了,想必可以自己处理这些。”
见他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叶城予也不纠缠,只是靠在床头,细细打量起眼前这人的模样来。
这个人穿着一身看上去有些破烂的粗布蓝衣,年纪看上去与他相仿,脸上蓄满浓密的胡子,显然已有多日未曾打理,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正盯着他左臂的伤处查看,眉眼轮廓依稀能与父亲留下的画像中人重合──
在这个人用血替他解毒时,叶城予便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如今看清了他的样貌,只是让叶城予更加肯定先前的猜想。
叶城予自然认识这个人,或者说,他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的存在,但在今日之前,他却对这人的名字、身份、个性、甚至善恶立场是生是死一概不知。
如今再次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叶城予又继续道:“多谢阁下的救命之恩。”
身旁人闻言,却是反问道:“你怎么会认为我在救你?”
叶城予道:“阻拦杀手、为我解毒,又替我包扎伤口,怎么不是在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