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天色刚刚开始变暗的时候，西莱沙决定停止在山中闲逛，将夜间休息的地点选择在红龙一开始降落的湖泊边。
说实话，她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在野外露宿过了。初秋的天气还没那么冷，头顶是天鹅绒一般蓝黑色的苍穹，篝火晕开一团温暖的橘色光芒，周围的一切都静谧而美好。
罗萨有些困倦地枕着西莱沙的腿躺在草地上，之前同达利嘉的战斗消耗了他太多的力量，原本便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现在更是苍白得近乎透明。
西莱沙替罗萨将眼前的碎发拨拢到一旁，指尖无意间掠过他耳垂上翠绿色的宝石耳钉。火光中宝石剔透的内部隐隐透出天然形成的花纹，既清澈又瑰丽，宛如秘境森林深处一汪湖泊。
她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罗萨就像一块昂贵的宝石，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据为己有。
“阿戈恩宝石，是绿宝石的一种，里面有天然形成羽毛形状的花纹。”罗萨像是只被挠痒痒的猫似的眯起眼睛，“不觉得和你眼睛的颜色一模一样么？所以我才喜欢它。”
西莱沙的心跳暂停了两秒，随即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狂跳起来，仿佛要将那两秒的空白补回来。
“少骗人。”她说，“你刚来旺普小镇时就戴着它，那时候你怎么可能知道会遇到我？”
“我当然知道。”罗萨懒洋洋地说，“我什么都知道。”
西莱沙当然不信。罗萨似乎很享受和自己之间的暧昧拉扯，比方说现在，他整个人就毫无防备地枕着自己的腿，过于亲密的距离让她感觉有点紧张。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可以尝试再进一步……
“你在想什么？”罗萨忽地抬眼，两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地相遇，西莱沙一惊，立刻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想什么其实都没关系……反正魔鬼也没有什么廉耻心。”罗萨轻笑了一声，被刻意压低的嗓音带着引诱的意味，“你爱上我了？”
西莱沙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会如此轻易便说出这个她深藏着不敢吐露的字眼。
见她露出这样的反应，罗萨眼角漾起笑意，很快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你喜欢我，是不是？”
西莱沙慢慢涨红了脸，罗萨却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他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面前的女孩，海蓝色眸子中混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那么，要做么？”
“什么？”西莱沙有些茫然地问，随即便觉得脖子上一凉，罗萨的手指暧昧地按在她脖颈处，再慢慢向下滑进她领口挑开她衣襟上的几颗扣子，带着奚落的笑意说，“我是说，要做么？就在这里。”
西莱沙这才反应过来，像是尾落入热油锅中的活鱼似的猛地推开他跳了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手忙脚乱地把被罗萨挑开的扣子往回系，狼狈得语无伦次，“我没有……不是想和你……”
“还是说你想换个地方？”罗萨抬眼看着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撩拨，“我都可以。”
“你怎么能……”西莱沙仿佛被兜头泼了桶冷水，之前的窘迫登时变成了恼火，“恶魔都喜欢这样恶劣地戏弄别人吗？”
“当然不是。”罗萨尽管在笑，眼底却一片冰冷，这让他看起来刻薄而残忍，“找到一个人最为脆弱的地方，针对这一弱点将天平的另一端无限抬高，直到人们彻底招架不住而崩溃，这才是恶魔蛊惑人类的方式。”
他说着向前凑了凑，“但是对于你，我很想尝试一下新的方式，我不介意付出更大的代价。”
“别这样。”西莱沙有点生气了，罗萨脸上的神情让她感到陌生，“我讨厌你摆出这副志在必得的表情，就好像我是你的猎物一样。”
“不然呢？你以为自己是什么？”罗萨看着她，目光专注得几乎让人产生一种深情的错觉，语气却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恶意，“还是说你想从魔鬼这里得到更多东西？天使小姐，未免太贪心了吧？”
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尴尬起来，西莱沙显然对这种微妙的氛围不知所措。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其实从你来到我身边那天开始我就感觉你是别有所图。”她有些懊恼地说，“你保护了我，还帮我解决了旺普的那场危机，我应该感谢你，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语无伦次地说了这么多，她真正想提出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你是不是喜欢我？她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将问题抛出去，无论对方肯定还是否定都算是得到了结果。
可是她不敢，罗萨脸上的神情太过冷漠，足以瞬间冷却她一身无处安放的热情。
西莱沙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对面的人从来不曾对自己敞开过心扉，哪怕在那个初见的雨夜，一身狼狈故意示弱的黑发少年眼底也沉淀着某种志在必得的算计。
“你是不是讨厌我？”西莱沙轻声问，“没关系的，你可以直接说出来。”
“我讨厌所有的天使。”罗萨望向湖面，月下潋滟的水光如同一匹被撕碎了银色绸缎，“想知道原因么？”
西莱沙用胳膊抱紧了膝盖，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战争？”
“那只是一部分，我曾经有过一个情人，是个天使。”罗萨淡淡地说，“我曾一度以为彼此将是对方最终的归宿，当然，结局并不如人意。”
他说这些话时的样子并不难过，只是有点疲倦，像是一个筋疲力尽的流浪者。
“她选择了更利于她的东西，而不是我。”罗萨轻笑，“至于我……差点死于她的背叛。”
西莱沙呆呆地看着他，大脑好像已经停止了思考，一时竟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
“只有神族才推崇原谅与宽恕，我这个人记仇，肯定要让她付出更大的代价。”罗萨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吻说，“我不会再相信任何天使，无论是天堂豢养的，还是像你这样被放逐的。”
“那你为什么要接近我？”嗓子里仿佛堵着什么东西，西莱沙连说话都有些吃力，“你说的那个人，她现在在哪？”
“死了。”罗萨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旧伤灼烧的痛感让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几乎是自暴自弃地笑了起来，“至于我接近你的原因，你真想知道？”
“哦，个人癖好是吧。”西莱沙木然地点了点头，这才后知后觉地有点难受。她伸手撑着地面站起身，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我去周围走走……透透气。”
草丛中一棵细小的荆棘刺破了她的手心，她低头看了一眼，血珠迅速涌了出来，啪嗒一声又被透明的水珠冲淡了。她赶紧抹了下脸匆匆离开，背影分外失魂落魄。
说实话，西莱沙不记得自己喜欢过什么人。前些年做为人类雇佣兵的时候也有过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追求她，不过都被她以各种理由委婉地拒绝了。
后来到了旺普小镇终日里深居简出，有意避开人群的她却是再也没产生过给自己找一个伴侣的念头，直到罗萨出现，彻底打破了她千篇一律死气沉沉的生活。
天使的记忆觉醒之后，西莱沙感觉不到自己在性格上有什么变化，只是偶尔会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毕竟拥有漫长生命的天使很难在人间找到归属，无论停留多久，她始终是这片土地上的流浪者。
而长久以来唯一让她心动的，却是一个打从心底厌恶着天使的恶魔。
她当然会喜欢罗萨，喜欢他纯净得近乎天真的眼睛，喜欢他看着自己时专注的模样，偶尔会露出温和的笑容。
但喜欢并不至于蒙蔽西莱沙的双眼，她当然也能看出那人面对自己时的隐忍挣扎，看出他隐藏在外表之下，深埋在骨髓里的冷淡疏离。
无论是面对别人还是面对自己，罗萨表现得都足够冷漠。仿佛他来到人世间走一趟，就只是为了同所有美好的事物告别。
西莱沙没有回头，自然也看不见罗萨注视着自己背影时，专注到近乎贪婪的目光。那并不是纯粹的爱意或是纯粹的仇恨，更像是一种无可奈何，如同世间的情爱浓烈到了极致，同生共死就成了唯一的圆满。
胸口不熄的火焰灼烧着他，像是来自天使冷漠的嘲讽，跟求而不得的贪念一样疼得人心烦意乱。罗萨也曾被人拒绝过，满腔喜悦在触碰到对方冰冷的绿色眼睛时骤然消散。
所以这一次，他报复性的说出了同样的话。
掌心传来轻微的碎裂声，罗萨低下头，松开已经被攥得变了形的金色怀表。怀表荧蓝色的镜片已经碎成了蜘蛛网，尽管如此，表盘上那支孤零零的指针依旧在向前移动，带着一种日头将沉的不详征兆。
像是在提醒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夜渐渐深了，在山坡上的另一处营地里，几丛篝火在黑夜中撕开一块亮斑。
克洛沁暂时还没有睡意，正借着火光擦拭着自己的武器。
他的武器长度介于长剑和匕首之间，银白色的剑身没有血槽，表面锻有秘银的花纹，这无疑是两柄很漂亮的剑，和它的主人一样。
如果单看外表的话，年轻英俊的赏金猎人克洛沁·斯里多其实更像一名吟游诗人。那双橄榄绿色的眼睛足以让许多姑娘为此着迷。不过他本人对于自己的外貌显然并不在意，毕竟此时的队伍之中并没有姑娘，只有一个名叫温尼的少年在缠着他讲关于骑士的故事。
温尼是整个队伍之中年纪最小的成员，他总是强调自己已经十八岁了，明眼人当然能看出他谎报了年龄，这个身材瘦弱的少年最多只有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