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罗萨尔？上次见他还是在埃尼殿，他宣誓会向撒旦莱纳德·亚伯尔效忠。”罗萨慢条斯理地说，“说实话，那次会面对于他来说应该并不愉快。”
魔族的语言发音很沉重，流淌过喉咙时胸腔也跟着颤抖，这样的语言正适合天生好战的魔族。可罗萨的嗓音却有些特别，他吐字很轻，只有萨顿城里养尊处优的贵族才喜欢用这样的口音说话。
“对于我父亲来说那是安图家的耻辱。”中年人反而咧了咧嘴，仿佛那是什么及其好笑的事情，“不过没关系，安图家族宣誓效忠的保质期从来都很短暂。”
“大概不会比他的寿命更短。”罗萨轻飘飘地说，“撒旦已经带着军队去月环山了，你在这个时候到人间来干什么？”
“当然是逃出来的。”达利嘉·安图满不在乎地说。
“我的父亲和族里那些老不死的家伙们一样，总有一些不切实际的野心。就算真能推翻亚伯尔的统治，其他家族又能允许他们在撒旦的位置上坐几天？”达利嘉半真半假地抱怨着，“我可不想为了那种吃不到嘴里的肥肉搭上自己的性命，相比之下还是在人间自由一些。”
罗萨冷笑，“你倒是比你父亲聪明。”
“众人皆知您是亚伯尔一派的拥护者。”达利嘉狡黠地转了转眼珠，“像现在这样袖手旁观真的没关系吗？”
“这点小事用不着我浪费心思。”罗萨随手转着雨伞，身后半透明的黑翼随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亚伯尔如果连你们都解决不了，那他真该趁早将撒旦的位置让出去。”
“就让他们像鬓狗一样去争夺名为王座的腐肉吧。”达利嘉用歌剧咏叹调一般浮夸的语气说，“您既然出现在这里，应该也是看中了那个天使作为猎物吧？”
见罗萨没有回答，他无不遗憾地叹了口气，“人间居然还有尚未堕落的天使，可这比泥沼之中寻找到珍珠的概率还要小。”
橙色的雨伞停止转动，罗萨眯了下眼睛，“你最好滚远点。”
“遵命，辅政官大人……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达利嘉忽然扬声大笑起来，他一改之前谦卑的模样，仿佛听到了什么十分滑稽的事儿，整个人笑得前仰后合，“加西亚大人，您还以为这是百年前那个任您肆意妄为的地狱吗？那已经是过去式了。”
罗萨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游客在打量马戏团里的猴子。
“如果是辅政官塞壬在场我可能还会有些顾忌。”达利嘉直起身子，他的表情再也没有之前虚伪的讨好，灰色眼珠里透出一丝冷意和贪婪，“至于您……众所周知您之前受过重伤差点就死了，至今还没能恢复过来吧？”
男人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语气讥讽，“若不是如今的撒旦念及旧情，在地狱那样弱肉强食的地方您早就该把辅政官的位置让出来了。”
“我如今的力量如何，你尽管来试试。”面对那人的挑衅罗萨并不生气，反而歪着头微微一笑，“只要能杀了我，辅政官的位置就是你的。”
他抬起左手轻轻晃了晃，手背慢慢浮现出一枚淡金色的骨翼符号。这是辅政官的“印”，同撒旦的王座一样，任何人都有机会去取而代之。
达利嘉的嘴角不自觉地绷紧了，他眯起眼睛打量着那枚符号，目光贪婪到几近狂热——是那种胆怯的穷人看着富人财宝的贪婪，他既不敢给自己争取一个机会，也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奢求。
罗萨并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周围的空间却忽然开始震颤，仿佛虚空之中凭空出现无数镜子的碎片，反复折射着雨后的阳光。
身处于万千道绚丽彩虹中的达利嘉猛地后退十几米才躲开不知从何处浮现的杀机，头顶的礼帽瞬间被无形的力量绞成碎片，他的脸色也变得惨白起来。
“或许我应该收敛一点？”罗萨优雅地收起翅膀落回到地面上，恶魔的特征正在从他身上褪去消失，他又变回那个苍白孱弱的人类，“也不能让挑战者太过绝望。”
“等一下！”正在狼狈躲窜的达利嘉猛然回头，神色变幻不定，“有人来了！”
“我看见了。”罗萨指尖的荧蓝光点慢慢淡去消失，周围正在被切割的空间瞬间恢复原样，“这些人类原来是在找你？”
有十几名身穿黑色长袍的人类正贴着墙角悄无声息向他们靠近，腰间的火铳折射出一点银光。这群来自拉兰庭的神职人员显然都受到过良好的训练，包抄过来时动作十分谨慎，却又刚好将周围所有道路封死。
直到周围异常的空间恢复原样，达利嘉才意识到自己贴身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在地狱那些年也听说过亚伯尔家族这条疯狗的名声，更有传闻说上一任撒旦赫尔玛便是死在这个人手上。若不是确切知晓这个人曾重伤濒死，他也不愿冒险。
“他们自称圣灵会，实际上就是教皇的走狗。”达利嘉回过神，夸张地叹了口气，“我之前不过在阿索金山杀了他们一个大主教而已，这群猎犬居然追了我九百多里还不肯罢休，真是令人厌恶。”
罗萨同样不喜欢人间的教会，“所以你这幅狼狈的模样是被一群狗撵出来的？”
“会咬人的狗总是比较难缠，尤其是成群结队的那种。”达利嘉有些无奈地一摊手，“况且魔族曾签署弗嘉利亚停战条约，在人间贸然使用力量没准会引来天上那些东西。”
他随即又狡黠地一笑，“虽说难得能在人间遇到辅政官大人，不过今天的叙旧便先到这儿吧，毕竟您也没有把握能一击杀死我，不是吗？”
罗萨冷冷地盯着他，似乎也在权衡是否要冒着被人类发现的危险彻底解决掉眼前的麻烦。
达利嘉面对着他谨慎地倒退了几步，用一种轻盈的动作摘下已经不存在的礼帽弯腰鞠躬，宛如舞台上谢幕的魔术师一般化作烟雾消失了。
罗萨没有追上去，他忽然感知到什么似的抬头望向不远处的钟楼，嘴角慢慢抿成一条直线。
西莱沙正在用蘸了油的软布擦拭一柄铁剑，这是她还在佣兵团时使用的武器，之前一直被放置在干燥的阁楼上，所以并没有锈蚀损坏。
阿斯琪留下的圣经被她摊开放在腿上，纯白圣洁的光芒包裹着她，温水一般浸透四肢百骸。然而依旧没有任何用处，她仍是恢复不了力量，所能依靠的也只有手中长剑。
可这只是一柄寻常铁剑而已，人类的兵器是伤害不到恶魔的。
西莱沙极少会像现在这样产生心乱如麻的感觉，她知道自己现在应该立刻逃离这里，趁着恶魔还没发现，逃得越远越好。可她又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作出任何努力便舍弃这里的平静生活，重新变成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何况罗萨认识她的朋友，如果他的目标只是自己，西莱沙不能独自逃走让别人受到牵连。
罗萨像往常一样推开灰铅笔的大门，日光下瘦削的一道剪影，和西莱沙刚认识他时一样单薄。
但与初见时不同的是罗萨身后多了双若隐若现的黑色羽翼，应该是刻意用魔法隐藏着，乍一看像是光线与灰尘组合下产生的错觉。
“回来了？外面天气怎么样？”西莱沙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天气还不错，你偶尔也该出去走走才对。”罗萨将雨伞插回门口的伞架上，仿佛没看到西莱沙手中利剑似的走过来，“你煮了茶？我也想要一杯。”
见他靠近自己，西莱沙再也维持不了之前的淡定。她猛的站起身带翻了椅子，提着剑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醒了？”罗萨仔细端详着她的眼睛，“想再杀我一次吗？”
“……你说什么？”西莱沙下意识抬手用剑尖抵着那人咽喉，在两人之间隔出一段安全距离，“你为什么接近我？”
“我想杀你。”罗萨不假思索地说，“但是还没想好让你怎么死。”
他的语气分明是极度的平静，又像是已经被暴怒控制失去了理智，所吐出的每一句话都即将成为事实。
“我们……有仇？不可能，我之前根本不认识你。”西莱沙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弗嘉利亚条约规定，神族和魔族不得在人间动用力量，也不得再进行厮杀。”
“你说什么？”罗萨的瞳孔在阳光下收窄成一条竖线，“你不认识我？”
“你很有名吗？等等……站在那儿别动！”西莱沙低声威胁说。但是恶魔并不惧怕人类的兵器，自己反而被他逼得不断后退，直到后背完全贴在墙壁上。
上一秒她还在觉得眼前这个魔鬼似乎可以交流，下一秒，她忽然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笼罩在西莱沙四肢关节上的是几枚淡蓝色的方块，无论她的躯体如何拼命挣扎，关节末端的手脚都毫无反应，仿佛已经被折断了一般。
西莱沙感觉到罗萨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绝不是爱人之间亲密的抚摸，倒像是在掂量自己的灵魂有多重，能不能一口整个吞下。
“现在肯相信了吗？我要杀你。”他平静地说。
西莱沙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
“你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只是想要一个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那也太无聊了吧。”她挑衅地望着对方那双冷漠的眼睛，“敢不敢松开我？给你找点乐趣。”
罗萨瞥了一眼由于主人手腕脱力而掉在地上的银色长剑，抬手撤掉了笼罩在西莱沙关节上那些空间方块。
“好啊。”他神色阴郁，“来打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