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天色有些阴沉,雨迟迟没有落下来,连带着人们的心情也开始变差。西莱沙一早便外出替一位不识字的老妇人代笔给远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写一封信,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
图书馆里并没有客人,罗萨靠在沙发上睡着了,那枚淡金色的怀表随意放在腹部,水晶表镜折射出一道冷光,似乎他在入睡之前正注视着怀表,数着时间。
西莱沙回想起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想起记忆中燃烧的教堂,想起窗外薄纱般朦胧的雾气,想起自己鬼使神差地伸手捧住罗萨的脸,缓慢地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纯粹而没有任何邪念的吻,像是蝴蝶收拢翅膀落在沾着露水的花瓣上小憩,对带着香甜蜜汁的花蕊无动于衷。
罗萨既没有躲闪也没有回应,清澈的虹膜让人联想到海水,只想放纵地溺死在其中。
西莱沙不安地闭上了眼睛,她看到两个自己,一个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一个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我到底在做什么?这是神的考验吗?”角落里的她惶恐地问。
“当然不是,神才没有心情考验你。”另一个她嘲讽地回答:“神这是在捉弄你呢。”
西莱沙回过神,欲盖弥彰地轻咳了一声,打了一壶水去窗台浇花,她的草莓盆栽如今已经生长到半人高,茂盛的枝叶完全遮住根部那个可怜的小花盆,看起来如同一棵硕果累累的圣诞树。
西莱沙满意地看着“树”上淡红色的果实,在心底计算着彻底成熟的日期。
“其实我之前就一直想问你。”罗萨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一头齐肩的黑发睡得乱七八糟,“你的草莓是不是生长得太快了?明明几天前还是一棵幼苗。”
“我有自己的秘方。”西莱沙故作神秘地说。
“用魔法催熟的草莓味道可不如自然生长的。”罗萨直接点破,“你明明吃过一次亏,怎么记不住呢。”
“啊?”西莱沙一愣,“可这是我第一次给植物灌生长药水啊。”
罗萨抿了下嘴唇,不说话了。
“你该不会有什么朋友跟我长得很像吧?”西莱沙抬手指着自己,“明明咱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你却给我一种……怎么说呢,好像很了解我的感觉。”
罗萨过了一会才开口说:“一见如故不好吗?还是你不喜欢和我亲近?”
西莱沙忽地感觉有点窘迫,那人说话的语速并不快,有意拖长声音的时候更是宛如情人间的低语和撩拨,让她不由得再次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放心,我不会向你讨要说法的。”罗萨笑了笑,眼神却并不像表现出的那么温和,“我以为你会更大胆一点。”
西莱沙只想落荒而逃,于是拎起路上买的鸡和红酒一头冲进厨房。过了一会儿便有炖鸡的香气从里面飘出来。
吃过午饭之后西莱沙去了一趟镇上的教堂,当然不是为了告解或是祈祷,而是送几副天使画像过去——在旧约的世代,信徒们连提及神明的名字都是一种禁忌,如今人们却已经可以用极尽华丽的言辞和笔触去描摹来自天堂的使者,为其唱赞美诗。
小镇上的教堂规模很小,接待她是教堂里唯一的牧师。这位苍老瘦弱的牧师长了一张过于严肃的脸,骨瘦如柴的身体撑起那一袭黑袍,仿佛风一吹便会倒在地上摔成几截。
不过老牧师为人十分和善,指挥西莱沙将画像挂到走廊尽头的时候两人攀谈了一会,至于攀谈的内容当然总是围绕着神明以及信仰。
西莱沙曾是日轮佣兵团的一员,她的伙伴都信奉旧教,而她本人其实并没有信仰,只是习惯跟着同伴一起祈祷——对于她来说其实无所谓新教旧教,反正神明只有一个,天国也只有一个。
旧教的信徒在神明的威严统治之下匍匐,新教的信徒则以极度华丽的言辞歌颂着圣子的献身,人们只不过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描绘着天国的伟大,再一厢情愿地认为高高在上的神明会垂怜自己卑微的生命而已。
可惜神明既不慷慨也不吝啬,他只是站在高处保持静默。
“神明庇护每一个生命平安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所用人都应当心怀感激。”老牧师语重心长地说,他伸出两条枯瘦的胳膊牢牢地扶着梯子——尽管那个木条草草钉成的梯子看起来远比这位将行就木的老人结实得多,“可是我的孩子,你似乎始终对于神明的护佑心存怀疑,为什么?”
“我当然感激赐予我生命的神明,就像孩子感谢自己的父亲。”西莱沙有些含糊地说,她嘴里叼着一枚钉子,手上则麻利地甩着锤子将另一枚钉子砸进墙里。
可孩子总有一天会长大,会独自走进风雨中,到那时他便会发现父亲的爱原来并不是无微不至的,他并没有被抛弃,却也从来不曾被人想起。
老牧师叹了口气,就好像神明抛弃了西莱沙是他的责任一样。
西莱沙受不了他那副莫名其妙怜悯的表情,三下两下便将画框挂好扶正,然后直接从摇摇欲坠的梯子上跳了下来。
“好了。”她掸了掸袖口蹭上的灰尘,麻利地将梯子打横扛走塞进楼梯拐角处的储物间里,“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没有我就先回去了。”
老牧师大概是被她这一套风风火火的动作弄得糊涂了,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谢:“十分感谢你,我的孩子。之前总觉得这里空落落的,挂上去之后看起来好多了。”
他很快又用一种关切的语气说:“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是最近没有好好休息吗?”
“昨晚睡的不太好而已。”西莱沙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黑眼圈,努力不去回忆昨晚乱七八糟的噩梦。
老牧师曾经说过,人类会爱上天使的福音,人类也会沉沦于恶魔的蛊惑。人类试图洗濯自身的黑暗,人类也会忍不住玷污纯洁无暇的东西。所以天使既有洁白的翅膀也手握雷电与火焰,所以善于以言语蛊惑人心的魔鬼也拥有着足以蒙蔽世人的美貌。
所以等审判的钟声敲响,善的将去天堂,恶的将下地狱。
“是在被噩梦困扰着吗?”老牧师有些担忧地问。
“并不是。”西莱沙果断地矢口否认,“只是有一点失眠。”
“你的左手施展能力,显示荣耀。”
“你的右手摔碎仇敌。”
她猛地回过神,外面有唱诗班在唱圣歌,竖琴和管风琴的声音在教堂之中回荡,空旷而悠扬。那一刻有隐隐约约的白光驱散了之前乱七八糟的念头,自己仿佛曾在亘古之前流连于一个地方,那里晨光熹微,无数天使展翅眺望着远方,一同唱起那首空灵的歌。
“这胜利和荣耀属于您,我们的生命也属于您,伟大的神明,您赋予我们至高无上的一切。”老牧师用一种虔诚的语气低声念诵说,西莱沙忽地觉得有些头痛,她想象不出那样纯粹的信念需要经历多么漫长的时间才得以产生,她只觉得无比沉重。
就好像她曾经亲眼目睹过山巅横亘着巨大的十字架,人们匍匐在山脚朝拜,各种颜色的衣服连成一片云。也曾眼见着大片暗红色的花朵盛开在黑色的古堡前,时光在花朵的脉络间延续了许多年。
许多年……都不曾有人来惊扰过。
“我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人可以同时看见天堂和地狱的景象吗?”西莱沙有些迟疑地问道,“我最近常常会看到一些画面。”
老牧师微微一愣,然后耐心地询问道:“是什么样的画面?”
“烈火,岩浆,巨大的树木和泉水。”西莱沙抬手按着太阳穴,“总之都是些很难形容的景色,看起来也不像是人间的建筑……您觉得这样正常吗?”
老牧师无疑很适合当一位聆听者,他年长而温和,睿智而虔诚,尽管为人刻板了些,依旧让人打从心底觉得应该相信他,像是每一个来这里做礼拜的信徒那样相信他。
“西莱沙,要静下心来,不要给魔鬼可乘之机。”老牧师立刻严厉地说:“除了这些场景,你还有没有看见过别的画面?”
西莱沙摇了摇头。
“天堂还是地狱,是神明的慈悲的施舍和残酷的惩罚,也是人们自己的选择。”老牧师抬起干枯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人们总是遵循自己本心的选择,我的孩子,你的本心想去往哪里呢?”
西莱沙张了张嘴,原本已经滑到了嘴边的答案却没能流利地吐出来。世人都在向往天堂,她明明也该如此,可话说出口却又带有一丝迷茫:“如果不去天堂呢?我该去往何处?”
“九重天之上有天使的宫殿,百尺地下则是魔鬼的居所。”老牧师并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在我们眼前的,正是被神明庇护着的人间。”
有阳光穿透彩绘雕花的玻璃照进走廊,为他的周身渡上了一层温暖的圣光,那一瞬间他不再像一个枯槁的老人,而是成为了某种父亲一样的角色,甚至让西莱沙联想到了持有裁决之剑的天使本身。
真是奇怪的感觉,明明没有任何一种文字或者绘画中描绘的天使是老人的模样。
“你陷入迷茫了,西莱沙,可惜我无法为你指明方向。”老牧师用沙哑的嗓音说。或许是有点疲惫的缘故,他看起来更苍老了,似乎一阵风便能将他吹散架,“不过没关系,无论你最后做出如何的选择——”
窗外的风声,唱诗班的歌声甚至连人群祈祷交谈的声音在刹那间归于寂静,仿佛连时间都凝固了一般,万籁俱寂间西莱沙耳边就只剩下老牧师不急不缓的声音。
“我永远与你同在,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