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西莱沙几乎以为对方已经看透这个图书馆里隐藏的秘密。
“别紧张,我对你没有威胁,”罗萨飞快地说,“谣言是从此时开始产生的,对吗?”
一提起这事西莱沙就生气,她恼火地一拍桌子,“一开始有人说我是女巫,还一口咬定说图书馆里藏着黑魔法禁书,之后谣言越传越夸张,甚至开始说我是当年托利洛夫信徒中的一员,拜托那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就算他真有信徒现在也该入土了吧?”
“他们看不出你信圣教吗?”罗萨问道。
圣教是旧时的叫法,亚斯提帝国的人民信奉的新教是圣教的一个分支,人们为了方便区分便将圣教称之为旧教,“圣教”这一称呼便少有人使用了。
他遵循旧使用名称的这一行为并没有引起西莱沙的怀疑,她只是下意识否认:“谁说我信教了?”
罗萨伸手勾过一缕女孩垂在桌上的长发捏在手心,西莱沙的银发长而且柔顺,摸上去手感很好。这分明是一个有点暧昧的动作,他却像是主人撸自己的猫一样带着理所当然的神情,以至于西莱沙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
“松手……快松开。”她立刻地将头发扯了回来,带着警告意味地在罗萨手背上打了一下,“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随便揪女孩子的头发?”
罗萨也不躲闪,反而认真地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西莱沙莫名其妙,只见罗萨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宛如猫科动物带着倒刺的舌头,轻轻一扫便令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为什么不相信神?”
“信仰并不能让人获得拯救,不是吗?”西莱沙沉默了一瞬才开口说道,“否则人们遇到什么事只要祈祷就可以了。”
“祂让你失望了?”罗萨轻笑了一声,眼底却没有半点笑意,反而带着股冷冷的嘲讽意味,“如果祂真的会回应你呢,你还会回到他的怀抱吗?”
“神应该会直接降下硫磺与火吧?”西莱沙莞尔一笑,神色轻松地说,“神怎么可能原谅背叛和亵赎自己的人。”
平静的一天结束之后,夜幕如期而至。
罗萨其实很少做梦,他更执着于将想要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而不是去贪恋梦中虚幻的温暖。可破天荒的,他梦见了一个银发女孩。
梦里时间和场景都有种褪色相片似的模糊,他只记得有一个女孩坐在窗边画画,淡蓝色的长裙包裹着纤细的身体,背影比眼前的画作更像是一个艺术品。
罗萨慢慢走过去,忽然感觉到有点荒诞,女孩面前画布上的风景可以说和她的气质一点都不搭,那实在是一副用惨不忍睹都不足以来形容的作品,仿佛各种颜料被直接甩在画布上,再被人用刷子粗暴地搅了搅摊开。
“这是什么?”他伸手一指画板,谨慎地开口问,“你把颜料打翻了?”
“这是秋日里的田野。”女孩头也不回,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眼前的“作品”,“不好看么?”
罗萨盯着那幅涂鸦看了良久,努力想找出一处值得夸赞的地方,那画面却在他的注视下发生了某种变化,金黄色的田野慢慢变成了暗红色,远处浅蓝色的天空则变得漆黑一片,黑色与红色扭曲缠绕着从画布中蔓延出来,液体一般沿着地面向着他的脚边流淌而去。
罗萨陡然一惊,这才发现身旁的女孩已经不见了,周围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烈火深渊和炎狱,赤红色的火舌化作无数条滚烫的枷锁束缚住他全身,他几乎能听到自己皮肉被烧焦的滋滋声。
一道白光猝不及防没入胸口,他在足以将意识撕碎的剧痛中猛地睁开眼,自己正躺在灰铅笔客厅中的床铺上,没有火焰也没有枷锁,眼前只有一片空茫的黑暗。
罗萨抬手捂住胸口,剧烈的灼烧痛感让他蜷缩起身体痉挛颤抖,过了良久喘息才逐渐平复下来,身下的床单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为什么还会疼呢?这里明明已经是空的了。罗萨望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喃喃地说,“是你让我梦到她的么?”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的话,只有从袖口处传来一阵短暂而轻微的嘶嘶声,像是有毒蛇在吐着信子。
“再敢这样我就直接把你烧成焦炭。”罗萨冷冷地说。
嘶嘶声截然而至,周围万籁俱寂,隐约有夏虫在窗外低鸣。
“红。”他忽地开口,嗓音有些沙哑,“帮我在人间调查一个组织的来历,这个组织的符号是被拉丁文环绕的太阳,文字的内容是……”他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白天在阁楼里见过是那柄剑,剑柄上刻着极细的花纹,“曙光必将扫灭世间的阴霾。我记得她曾经提到过日轮这个词,可以按照这个方向去查。”
“是,主人。”窗台上的空气忽然扭曲了一瞬,如同被火焰炙烤过的路面,“不过有一件事我需要告知您,主人,西莱沙跑了。”
罗萨猛地坐了起来,意识瞬间扫过整个钟楼——西莱沙的房间里没有人。
“我觉得是您的伪装太差劲,被她发现了。”红认真地说。
“不可能。”罗萨咬紧牙关,脸色阴沉得吓人,“她跑不了。”
西莱沙忽然打了个喷嚏,在夜风的吹拂下裹紧了脖子上的围巾。她现在在镇子的另一头,前面不远处一座年代久远的橡树屋,门口挂着一个经过风吹日晒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盘羊头骨,这就是盘羊酒馆名称的来历。
酒馆位于小镇的入口,又临近通往奈蓝城的大道,这里就成了镇子上的人同外界交流的“前线”,也是各色人群聚集的的所在。从这里经常能看到路过的吟游诗人弹奏竖琴唱着荒谬无比的长诗,也有流浪魔法师安静的坐在角落里点上一杯泡了昆虫的饮料,灰扑扑的绷带从头顶一直缠到手指尖。
其实西莱沙自从搬到这个镇子上之后一贯深居简出,除了米娜安会偶尔来看看她之外没什么能举杯痛饮的朋友,当然也没兴趣独自去酒馆这种嘈杂的地方,她这一次是为了碰运气接个悬赏。
迪欧家小儿子遇袭这件事在旺普已经传开了,迪欧家族在镇上经营一家酒庄,家底十分雄厚,老迪欧先生又十分宝贝自己的儿子,于是发出悬赏,希望有人能抓住那个伤害自己儿子的东西。
尽管才过去一天,接下悬赏的已经有好几拨人,西莱沙就是其中之一。至于她为什么会参与这件事……说起来颇为心酸。
图书管理员的薪水并不高,一个人生活的时候还好,但是在收留了罗萨之后生活的负担就开始加重,哪怕是对物质需求不高的西莱沙也不得不开始寻找一些赚钱的法子,她总不能让罗萨跟着自己每天吃煮马铃薯。
西莱沙曾经是一名剑士,隶属于在当时很有名气的一个佣兵团。她的身体素质似乎天生便比别人好一些,无论是剑术还是格斗技巧她都学得很快,到后来甚至远远超过了教她这些本领的同伴们,迅速成为佣兵团的中坚力量。
雇佣兵这一在大众眼中臭名昭著的职业往往代表极度的危险和丰厚的报酬,她一度沉迷于这种刺激感,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保佑着她不受伤害,无数次命悬一线的危险任务她都毫发无伤地完成,到最后同伴死伤殆尽,便只剩下她还继续活着。
盘羊酒馆里的光线一如既往地昏暗,有人在小舞台上吹长笛,听起来就像是鼻炎患者的哼哼。往来旺普的外地人并不多,这些人又几乎都集中在这座酒馆以及旁边的旅馆里,将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快速传递消息的中转站。
盘羊酒馆的老板库伦先生有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不过为人还算热情好客,无形之中也给自己招揽了不少额外的生意,比方说他除了身为老板还是一个中介人——当然事成之后他也会在佣金中抽取一定的报酬,但还是有大把渴望冒险或者走投无路的人愿意千里迢迢从外省赶来找他谈生意。
“晚上好。”西莱沙费力地挤到吧台前,老库伦先生对西莱沙的到来表示惊讶,“女巫小姐,你终于肯离开自己的巢穴了?”
“女巫也得出来觅食啊。”西莱沙开玩笑似地说,“最近生意怎么样?”
“当然不怎么样,不过我喜欢清闲。”老库伦先生用一种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夏天就是这样,天气一旦热起来就什么都不想做,我真想直接关了酒馆回山里的老家去住几天。”
西莱沙伸出手指将爬上柜台的一只百足虫弹飞,这才笑着说,“你要是关门回老家,我们这样的人可就都要失业了。”
“我知道你想打听什么,你已经是今天来的第六波人了。”老库伦叹了口气,“跟他们比起来,我觉得你毫无优势可言。”
“妖魔伤人的传言也会影响你的生意的,你不想这件事情早点被解决吗?”西莱沙笑了笑,“而你只需要提供一些信息,告诉我迪欧家男孩遇袭的时候你看见了什么。”
老库伦斜了她一眼,没有搭腔。西莱沙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好吧,先来一杯橡木酒。”
罗萨走进酒吧时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场景,西莱沙正在同酒吧老板说话,整个人放松地倚在吧台上,及腰的银白色长发编成了辫子,随着她的动作在脑后一荡一荡的。
原本憋了一路即将爆发的火气忽然就沉寂下去,让他感到无所适从起来。
按理说罗萨这样的人无论站在什么地方都很显眼,然而从他进门开始酒馆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他,唯有在他从身旁经过时才会无意识地让路。罗萨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野兽行走在羊群里。
西莱沙感觉到有人从身后碰了下她的肩膀,与此同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耳旁响起:
“这位小姐,可以请我喝一杯吗?”